文/叁叁
#婚姻#
人生就是大闹一场,然后悄然离去。
01
如果时间是一条绳索,自私的人用它绑架他人,以爱的名义,使之背离时空的交错,匍匐在自己的命运里,节节败退。
勇敢的人,摘离绳索,可慌不择路的决绝,断了的绳子怎么打都是结,伤了的心,怎么揉搓都是疤。
荒谬的人却用它奴役了自己,片面地乐于当下,蝇营狗苟,甘之如饴。
生命中的永恒往往需要时间的沉淀,爱、责任、道义、良知被虬结,一程一程搁在命运的转角,经年后的某天,奋力一抖,生活已成了一把解不开的死疙瘩。
原来,自己把绳索套上了自己的颈。
人啊,埋葬自己的往往是自己,为前半生建家园,为后半生造墓穴。
跨进一道朱颜阔门,里面的路却越走越窄,直至退无可退,这就是明春45年的人生。
提起写他的笔,有万般沉重,因和他绕来绕去的渊源,他身上总透着股呛人的霉味,使人下坠。
当从月姐口中偶闻他自尽而亡的消息时,竟然在窗前怔了许久,人生如咒,秋意纷纷,多少欢喜场散了,纸絮一地。
暗红的心幽深,疼痛,但是醒着。
02
我和明春隶属同一化工集团,集团下属四个化工厂一个矿,他内招进矿的那年,我刚好分配进厂。
明春所在矿井是我们的上游分支,我和他毫无交集,但他的故事像部精彩纷呈的连续剧,总在每个午夜时分的耳畔啁啾,群雌粥粥。
在集团内刊上见过他的照片,的确很帅,1.8米的大高个在四川男人中鲜见,五官精致而不失大气,鹤立鸡群地站那儿,似一束光。
但他的眼睛透着一股邪魅,女工们私底下叫他“男狐”,谁挨谁被吸灵。
事实也的确这样,关于他的绯闻似一股流言的毒,从他进矿开始,渐渐蔓延至整个集团,只要他看上的女子,无一幸免。
更有人盛传,他男女通吃。
经他肆虐过的女人,无一不咬牙切齿,女人都是幻想家,总想做他的最后一个情人,而他万花丛中过,叶叶粘其身,从不为谁停留。
上帝给了明春好看的皮囊,就注定他的腹中空空,他没什么文化,有限的精力用于荒唐,就注定业务能力的荒废,进矿多年,仍旧在石包坨矿山做泵工。
石包坨矿井地处山林深处,从山脚徒步进去,要费不少时辰,半路经过石包坨湖,碧波荡漾,花香馥郁,虫鸟啁啾,山林翠黛,到成全了明春不少好事。
据传,石包坨湖就是他的爱情圣地,常见他领着不同的女人徜徉湖边,优哉游哉,乐不思蜀。
明春“公用绣花枕头”的名号渐渐响彻整个集团,清醒的女人都躲着他,窝边草无处可拔,他把褴褛的尸毒蔓延至集团外。
石包坨山脚下的复兴镇成为明春的据点。
就在那年,我借调集团宣传部,去他们矿采编时,明春骑着那个年代很拉风的摩托车正好和我擦肩而过,后座坐着矿花,他春风得意,不知今夕是何年。
石包坨湖的风吹了几千年,还在吹,当然,比风更容易拐弯的是命运。
03
男大当婚女大当嫁,作为情场浪子的明春太懂男女关系的奥妙,在一众诧异中,娶了个平凡的女人。
说她平凡,是长相的貌不惊人,但事业却风生水起,三十岁不到,已经做到复兴镇的副镇长。
在那样的年代,这就是争相传颂的女中诸葛,智商情商在女人中皆为上上品。
一个图名,一个图貌,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,二人一拍即合,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。
我们集团宣传部部长为他们证婚,他们的婚礼在女方的操持下,轰动一时。
如果明春从此收心,规规矩矩跟着副镇长,前途不啻一片光明,副镇长的爹在县城坐着一把不高不矮的交椅。
明春春风得意马蹄疾,就在他的新婚之夜,矿上一小姑娘为他殉情被及时救回,殉情门似乎预兆了明春婚姻的早夭。
远处的石包坨山,坐在明春的命运前面,像一颗尘埃,哀是何处哀,愁是遍地愁。
新婚后的第7天,明春和小姨子在县城的一家小旅馆开房,被副镇长抓包。
兔子不仅仅吃了窝边草,还扒拉进了兔子洞,明春道德无底线,明春是名性瘾者的传闻铺天盖地,甚嚣尘上。
强势的女人往往眼睛里不容沙子,如果你给我的,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,那我就不要了。
明春抵赖,说是小姨子勾引他。
副镇长甩了明春两记耳光,斩钉截铁抛弃了明春,他们的婚姻仅仅维持了15天。
好事者笑话明春,在康庄大道的路上刚跨进一条腿,屁股还没坐热,就被人抽了板凳。
明春颓然坐在一片水泥地上,屁股被硌得生疼,乌鸦聒噪,恨意难消。
恨谁呢?
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,所谓生活,就是汤里放盐,爱里放责任。
04
青年作家蔡崇达99岁的外婆临终前,捏着蔡崇达的小手说:“你不准哭,要是诚心想念我,我自然会去看你,因为从今往后,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了,来去多方便。”
这是阿太外婆一个世纪风雨人生的智慧,皮囊只是我们寄生于尘世的道具,不可以用它作恶。
第一段婚姻的失败,明春并没有明白这样的道理,继续用他的臭皮囊作恶多端,一意孤行。
90年代,歌舞厅盛极一时,复兴镇大大小小的歌舞厅星罗棋布,霓虹闪烁,气氛迷离,男人见谁养眼都可以搂着跳舞。
明春成了各大舞厅的佼佼者,因为他无人匹敌的容颜,女人们趋之若鹜。他在哪儿,哪家舞厅的女客就多,聪明的舞厅老板都和明春称兄道地。
不仅如此,明春还缠绵街边美容美发店和各大浴室按摩房,每月的工资分文不剩。
至于他是用怎样的手段把第二任老婆颖姐套牢的,没人可知。
颖姐在石包坨矿山旁边的镀锌煤矿上班,收入不高,传统,淳朴,嫁给臭名昭著的明春,大家都暗地里捏把汗,明春那样的男人,颖姐难以驾驭。
好看的男人像口井,女人原本只想趴在井沿看看,但看着看着就坠落,颖姐大概就是这样掉进了一泓深渊。
颖姐和明春在复兴镇租了间民房,正好和月姐隔壁。
婚后的明春并未因颖姐收敛半分,反而愈发张狂,每月把颖姐的工资也要掏干净。
时间翻过年,镀锌煤矿和我们集团一样,日渐式微,降薪,拖欠,个人命运被改革的春风一浪浪卷起,四分五裂。
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。
捉襟见肘的日子逼迫毫无技能的明春铤而走险,把颖姐刚刚中学毕业的亲妹妹弄到外面挣钱,做了别人的外室。
颖姐得知真相,哭到山崩地裂,但既成事实,无力回天。
幸运的是,颖姐亲妹妹浪中遇良人,那男人把她扶了正,如今日子倒过得有声有色,明春死后,还资助了颖姐母子不少,当然,这是后话。
兽性的是,明春欲壑难填,以养嗷嗷待哺的儿子为名,把颖姐也弄上了道。
某个深夜,颖姐披头散发敲月姐家门,许久不见的颖姐颠倒了黑白,化着极浓的眼妆,刚纹的眉像两条乌漆墨黑的毛毛虫,乞求月姐帮忙照顾儿子,她要出门。
谁曾想,颖姐这一走就是若干年,听说她去了一个遥远的花花世界。
之前,她是被明春逼着,现在是被命运逼着的主动选择,她在外面挣钱,明春就用她挣的钱再去外面花,颖姐的苦若深井,倒映二指瘦月。
女人,到底要多受伤,才能哭得悄无声息,到底要多痛,才走得毅然决然?
情感纷繁复杂的结局,就是婚姻没落,但明春拒绝离婚。
明春生命中很宝贵的东西,就这样一个接一个,像梳子豁了齿一样,从手中滑落,取而代之的,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伪劣品。
05
彻底失去约束的明春自由得像一阵风,但风吹风也累,花开花也疼。
明春出事了。
在夜总会欠下piao债,一堆谎言诓骗小妹,想提起裤子走人,被夜总会老板差人用碎酒瓶破相,一条蚯蚓似的血痕从左额角深深斜拉至右颧骨,花似的皮囊毁于一旦。
玻璃渣子插进右眼,做了几次大手术都没法摘干净,明春除了满脸怪异,右眼还视线模糊,人生的极乐从此陡转。
在外挣钱的颖姐得知消息,被迫回家,看着陌生的儿子陌生的眼神,颖姐匍匐在月姐肩膀嚎啕大哭。
在月姐的帮衬下,颖姐用积蓄在复兴镇开了一间干果店,勉强维持生活。
除了支付完明春的手术费,对明春,颖姐视若陌路,和儿子相依为命。
石包坨的山上,野草枯出让人恍惚的忧伤。
矿井开始裁减人员,单位可怜明春,泵房减到只剩明春一人,24小时值守,但工资低到每月块,这根本不足以支撑明春每月高昂的医药费。
没有取出的玻璃渣子渐渐入侵脑部,明春常头疼欲裂,走路摇晃,每次腆脸去复兴镇颖姐的铺面,想有口热饭吃,都被颖姐冷言冷语挡回。
对父母仇深似海的剑拔弩张,已经上初中的儿子冷漠得像个早衰的小老头,目光里总有冰冷刺骨的恨意闪烁。
他恨父亲的无耻,也恨过母亲5年的抛弃,那5年一个小小人儿是怎样熬过的,像一个枯旧的谜。
渐渐地,明春再也不去复兴镇了,一个人徘徊在他的石包坨,只有在那清澈的湖畔,他还能感知当年的芳华。
他的头疼病日益严重,每至深夜,常听见一阵阵哀嚎在石包坨的山谷回荡,年仅45岁的明春被折磨得奄奄一息,苍老成60岁的老头。
湖水倒映着怪诞的脸,在日复一日的头痛欲裂中,明春沉默如羔羊。
稀薄的秋,密集的哀愁,浩荡的乌云,指隙间一小片一小片的天空,明春一天天蹲在石包坨湖边,比一片叶子更蜷曲,身体里的刀也蜷曲起来,他试着展开,把陈年割掉,但若干女人的哭泣和呐喊卡在半途。
明春回不去了,皮囊破败,露出枯竭的灵魂,他第一次感到分裂的恐惧,第一次望着湖水发呆,往事历历在目,他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过去的自己,夫不是夫,父不是父,人不像人。
束缚了颖姐一生,拖累了儿子一辈子,历练着生命的至暗时刻,明春终究明白,他注定孤独,人间这一趟,苦煞,累煞,荒唐至极。
泵房电话两天没人接,也没去颖姐那里,矿上差人找,在石包坨湖边发现了明春的鞋,端端正正摆在那里,鞋口朝上,兜满了绝望。
县城派来打捞船,两天后,捞出明春尸体,他用铁丝捆了一块大石头,坠在脚上,捞起时,脚趾不停滴着水,像他忏悔的眼泪。
残阳西入崦,湖上舟摇,林间稍迢,恨意昭昭,悔意垚垚,明春惨白的尸体躺在那里,像天地间的一个感叹号。
06
问及对明春跳湖的看法,月姐答非所问地说,那几年,明春的儿子就如同孤儿一样在她家长大。
婚姻的主角是夫妻,但夫妻双方积累的仇怨却给孩子砌了一冢坟,夫妻散了,孩子埋了。
月姐说,没有经历,哪懂生活;没有失去,哪懂珍惜;没有愧悔,哪会回头。
可残酷的是,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你,每个人都在颠簸中前行。
工作不如意,情感扭曲,婚姻失败,人生荒唐,生前,明春活成了一只花蝴蝶,死后,却如一块警示牌,矗立在苍茫人世。
人生就是春明跳入湖泊后溅起的那串水泡,有微的轻响,转瞬即逝,没人记得,无人在意。
湖水重归宁静,谁也不知道微波轻漾下埋葬了一个怎样悲凉的故事,一段怎样不堪的人生。
明春的死,被默认为工伤,矿上给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,儿子出人意表地成绩优秀,考上了重点中学,颖姐关闭了干果店,用那笔抚恤金,陪着儿子进城读书。
她告诉月姐,要用余生熨平儿子内心的皱褶,让他走出黑暗,有个光明的前程。
这是明春不曾想到的结局,用生命托起了儿子的未来,让飘荡半空的灵魂安然离去。
人生怎样折腾,最终都会和自己相遇,生活怎样繁复,最终都归于平淡,而那些生活的真义却只有在结尾处顿悟。
我总是在最深的夜里,把爱把疼都压下去,粗糙地等待黎明,可明春连等待的孤勇都没了,一阶月色,空旷虐人,这人世,薄了又薄。
放下笔,我还是止不住掉下了眼泪,为和明春绕来绕去的渊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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