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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7/28 17:19:00

这是一部书写战国历史的大众历史读物。从三家分晋拉开战国序幕,七雄并起,逐鹿天下,到秦王嬴政奋六世之余烈,吞并东方六国,作者以时间为线索,写出了贯穿乱世的经典故事和经典人物。这些故事出自于《战国策》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等经典史书,跌宕起伏,脍炙人口。聂政之刺韩,荆轲之刺秦,苏秦、张仪之励志,孙膑、范雎之复仇,孟尝君围魏救赵,商鞅变法,诸子百家绽放思想之花,后世的民族精神、思想文化、政治制度,无不在战国的故事中追根溯源;君主如何治理国家,军事家的用兵之道,政治家的韬略智慧,哲学家的深邃思想,对后世深具启发。《血战天下》全景展现了战国二百五十年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,深度复活了华夏文明纵横捭阖的血脉精魂。

第一章三家分晋

一战国序幕

没有谁是永远的强者。

春秋史证明了这点,曾有将近一个世纪,中国大地是晋国与楚国争雄斗霸的舞台,其余百十个诸侯国只是在背后摇旗呐喊,充当小喽啰的角色。然而当春秋的大幕徐徐落下之时,吴、越两国却令人瞠目结舌地异军突起,令老牌强国黯然失色。楚国差一点亡于后起之秀吴国之手,晋国命运虽不至于如此惨淡,却也狼狈不堪,不仅众叛亲离,失去霸主的宝座,甚至后院起火,自相残杀,遂使国力一衰再衰。

高傲且自尊的晋国人绝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,有着一流雄心与军力的大国,岂可沦为二流的混混呢?带领晋国走出低谷的关键人物,正是内战英雄赵鞅。

如果不是赵鞅,晋国恐怕早就四分五裂了。晋国的强大得益于独特的政治制度,国家权力并不掌握在君主手中,而是在几大家族手中,即所谓的“六卿制”。到了春秋晚期时,执掌权柄的六卿分别是知氏、赵氏、韩氏、魏氏、中行氏、范氏,六大家族轮流做庄。这种灵活且富有竞争性的制度确保了晋国的政治活力与领袖的才能,在历代晋国元帅或执政中,几乎没有谁是庸才。不过这种制度却难以称得上尽善至美,它的副作用是各大家族间相互倾轧与血腥内斗,每积蓄一定时间便有一次大爆发,每次爆发势必有一个或数个大家族从权力舞台上消失。

公元前年,晋国陷入大分裂的危机,六卿中的中行氏与范氏两大家族与其余四大家族矛盾激化,终于爆发内战。晋国的内战很快演变为中原的大战,试图摆脱晋国控制的齐国、郑国、卫国等联手支持叛乱的中行氏、范氏武装集团,对他们来说,这是削弱晋国实力的良机。树倒猢狲散,几乎所有的诸侯国都幸灾乐祸地看晋国的洋相,可是他们却低估了赵鞅坚忍不拔的意志力,他临危受命、力挽狂澜,率晋国政府军以一己之力挫败叛军与齐、郑、卫等诸国联军,捍卫了军事大国的荣誉并挽救了国家的命运。

凭借着无人可及的功勋,他当之无愧地在知跞去世后,成为新一任的晋国元帅与执政。可是要恢复晋国的霸主地位,任重而道远。一来是齐国缓慢地复兴,虽然国力不如晋国,但也足以领袖东方;二来是小喽啰见风使舵,一旦察觉到晋国没有以前那么壮了,便纷纷扬长而去,寻找新的靠山;三来是吴国在东南不可遏制地崛起,大有称霸中原之志。

赵鞅心里十分清楚,晋老大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,内战的巨大损耗与创伤必须用时间去恢复与愈合。显然,晋国的对外政策要做出调整,称霸已经不是首要的目的,休养生息与积蓄力量才能有东山再起的一天。

事实证明,没有晋国领导的中原成了火药桶,“弭兵之会”后的和平局面渐渐被打破了。宋国与郑国爆发了十四年战争(公元前—前年),在此期间,宋国还顺手牵羊灭了曹国;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,实力不算强大的鲁国也偷鸡摸狗,攻破邾国并俘其君主。最有雄心壮志的,当属后起之秀吴国,吴王夫差显然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东南一隅,他野心勃勃,要驾驭马车凭陵中原。

公元前年,吴王夫差终于迫不及待地发动对齐国的进攻,兵分两路从海、陆齐头并进。被吓破胆的齐国人借国君的人头乞降,他们杀死齐悼公以换取吴国的退兵。以“仁君”自诩的吴王夫差慷慨地放齐国人一马,可是齐国人还没来得及庆幸,就从边疆传来消息:晋国的战车已轰隆隆地开到了。

自从平定内乱后,赵鞅除了两次象征性地讨伐卫国与鲜虞国之外(此两国在晋国内战中均支持叛军),在对外关系上,晋国始终保持低调。其实卫国与鲜虞都只不过是小角色,在中原敢于叫板晋国的重量级对象,只有齐国。在赵鞅平定内乱的八年战争中,齐国不仅一而再地出兵干涉晋国内政,而且在叛军失败后,又收容了叛军领袖中行寅与范吉射,扮演着反晋联盟领袖的角色。赵鞅早就想报仇雪恨,好好教训一下齐国人,可是心有余却力不足,一方面晋国实力的恢复尚待时日,另一方面敌人也太多了。如今机会来了,齐国在吴国的猛轰下,俨然成了落水狗,赵鞅也会做这种落井下石的勾当,此时不揩油,更待何时呢?

当被视为蛮夷的吴国人高举“不伐有丧之国”的传统道德旗帜时,长期领袖中原的晋国人竟然抛弃了文明的核心价值观,礼的原则遭到践踏也预示着一个更加实际、更加残酷的时代即将到来。晋国的战车长驱直入,在齐国境内横冲直撞,占领犁丘、辕邑后,又摧毁高唐城,一直攻打到赖邑才尽兴而回。

尽管这次复仇行动十分解气,但是赵鞅的风头很快便被吴王夫差盖过了。一年后的公元前年,吴国大军又一次兵临齐国,并取得了艾陵之役的伟大胜利,齐国军队战死三千人,损失八百辆战车,前线五名大将成为吴国人的俘虏。凶悍的吴国兵团又一次证明了他们是天下至强,三大传统强国中的楚国、齐国都成为其手下败将,只要再力压晋国,吴王夫差便可以实现号令天下的梦想。

晋、吴的交锋不可避免,但不是在战场上,而是在谈判桌上。

公元前年的黄池之会,既是吴王夫差人生的顶点,也是他由盛而衰的转折点。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,晋、吴两国代表在嘴皮子上你来我往,争夺盟主宝座,双方僵持不下。低调隐忍的赵鞅差点失去了耐心,他愤愤地说道:“我们干脆击鼓列阵,跟他们干一仗,这样就可以分出谁先谁后了。”然而与吴国反目并不利于晋国恢复元气,在关键时刻,赵鞅强行咽下一口恶气,把盟主宝座让给了吴王夫差。

事实证明,赵鞅的隐忍是对的。吴王夫差并没有心情来享受盟主的快感,因为在黄池之会的同时,越国人乘机倾巢而出,进攻吴国的首都。吴国的命运由是开始直线下滑,一直到被越王勾践将其版图从地图上抹去。原来“以退为进”可以是一种战略,原来隐忍是为了等待强大对手遭到致命一击。

元帅赵鞅在外交战线上全面收缩,也是因为他预感到了晋国新一轮的内斗很快就会到来,赵氏家族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呢?

他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,因为在历史上,赵氏家族就曾经遭遇到灭顶之灾,并成就了“赵氏孤儿”的不朽故事。赵鞅就是“赵氏孤儿”赵武的孙子,他怎么会忘了家族的痛史呢?按道理说,如今赵鞅掌权,赵氏家族的势力如日中天,为什么他会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呢?尽管他见惯了大风大浪,可是每当他看到一张脸时,就会有几分恐怖感,这是一张英俊的脸,也是一张邪恶之脸,他有一种预感,这个人将是赵氏最大的敌人。

这个人名叫知瑶。

在那个时代,“知”与“智”是可以通用的,故而他又被称为智瑶,也称为智伯、智伯瑶等。提到知瑶,不能不说到知氏家族,这个家族在晋国根深叶茂,是从荀氏家族中分化出来的一支。知氏从荀氏中独立出来,始于荀首,他曾经担任晋国中军副帅,这是国家第二把手。知氏家族出过两位元帅(执政),一位是知(又称荀),另一位是知跞(又称荀跞)。

晋国内战爆发时,作为元帅兼执政的知跞权衡利弊,抛弃了与自己出自同门的中行氏家族,而与赵鞅站在同一条战线上。老奸巨猾的知跞一方面拉拢赵鞅,另一方面又压制赵氏势力,试图在几大家族之间保持自己的优势。然而老天爷帮了赵鞅的大忙,知跞在公元前年一命呜呼,秉承轮流做庄的传统,赵鞅顺理成章地成为晋国执政。

内战改变了晋国的政治模式,“六卿制”由于中行氏与范氏的叛乱而被“四卿制”所取代,此时的晋国权力集中到了赵、知、韩、魏四氏手中,其中又以赵、知二氏最为强大。在执政十几年后,赵鞅渐渐老去,权力的轮盘要转向哪儿呢?谁是下一任的执政呢?知氏家族的知瑶便是不二的人选。

知瑶是前任晋国执政知跞的孙子,他的父亲知申才能平平,在知跞去世后继承卿位,成为晋国四卿之一,赵鞅当政期间并没有突出的表现。由于晋国四大家族之间的竞争是相当激烈的,因而在确定家族继承人选上,必须相当谨慎,否则可能危及整个家族。知申十分喜爱儿子知瑶,因为知瑶身上汇集众多优点,时人称他有“五贤”,就是有五大优点。

哪五大优点呢?

第一是相貌堂堂,是个美男子,春秋战国时,对人的长相是比较重视的;第二是武艺高强,无论是射箭还是驾马,都是一流的好手;第三是才艺超群,唱歌跳舞样样精通,不要小看这个,春秋战国时代外交礼仪中,经常要进行才艺表演的;第四是文思敏捷,能言善辩,头脑反应很快很灵活;第五是坚强刚毅,果敢而有决断心,有领袖才能。

这么一个人简直是完美的化身,知申当然很满意,打算把知瑶立为家族继承人。可是这个决定引起族人知果的强烈反对,知果说:“知瑶不如知宵!”知宵是知申的另一个儿子。知申听了很奇怪,知宵无论是长相、武艺、文才、心智上都不及知瑶,这是众人皆知的事,知果为什么偏偏要反对知瑶呢?

知果斩钉截铁地说:“如果立知瑶为继承人,知氏必定灭亡!”这个结论骇人听闻,他接着解释说:“知宵虽然能力不及,但有仁爱之心。知瑶有五大优点,但心术不正,用这些才能来做坏事,又刻薄寡恩,试想想谁愿意服从他呢?”可是这种危言耸听之论根本无法改变知申的决定,仁义的传统正在一点点地消失,不是吗?吴王夫差为了所谓的“仁义”,放勾践一条活路,事实却证明自找麻烦罢了。

精于识人的赵鞅并不想把赵氏的命运压注在知果的预言上。就算知果的预言成真,知瑶有一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自毁前程,可是赵氏会不会比知氏更早毁灭呢?

与知瑶的聪明才智相比,赵鞅发现自己的儿子并不出类拔萃,至少表面上看过去缺了点领袖气质,这不得不让赵鞅为家族的命运深深担忧。他预感到赵氏与知氏两大家族之间势必要有一次你死我活的较量,他必须要未雨绸缪,特别在挑选接班人上必须要下足功夫。候选人是他的两个儿子:大儿子赵伯鲁与小儿子赵无恤。依照传统,长子继承父业是天经地义,可是如今晋国政坛步步惊心,各大家族都不约而同地立贤不立长,以确保家族的航母能在有才能的船长手中平稳航行。

赵鞅设计了一道特殊的考题:他写了一篇家训诫言,一式两份刻在竹板上,分别交给了两个儿子。这是赵鞅数十年从政的心得与总结,他希望儿子们能牢记在心中,只要遵循这些法则,赵氏家族无论遭遇何等困境的局面,总还有一线生机。他语重心长地对两个儿子说:“你们要切记在心。”

他只说了一遍,在以后的三年里,只字不提这份训诫词板。三年后的某日,赵鞅唤来赵伯鲁、赵无恤,他要以考官的身份来对两个儿子的学习成绩进行评定。

首先应考的是长子赵伯鲁,严厉的父亲要他背诵出刻在竹板上的文字,赵伯鲁两眼发直,愣是一个字也诵不出来。背不出来也就罢了,当赵鞅要看他的竹板时,他都不知扔哪儿去了,找不着了。这样的表现,令赵鞅着实沮丧,赵伯鲁明显是扶不起的阿斗,希望只能寄托在赵无恤身上了。

所幸的是,赵无恤没有让父亲失望,他对竹板上的内容倒背如流。当赵鞅要检查他的竹板时,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——这或许是出自他的勤奋,或许是得到高人的指点,但不论如何,他的表现堪称完美,赵鞅完全满意。就这样,赵无恤成了赵氏家族的接班人。他的最大优点是坚持与耐心,他身上没有知瑶那么多亮点,唯一能胜过之处,便在于他的坚持不懈,他不以精巧见长,却能靠笨拙来取胜。

知子莫若父。赵鞅心里明白,倘若以才华相比,赵无恤完全不是知瑶的对手。知瑶成为下一届执政,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。尽管晋国是四卿制,但赵氏与知氏是耀眼的红花,而韩氏与魏氏只是陪衬的绿叶。野心勃勃的知瑶必定成为赵氏的心腹之患,深谋远虑的赵鞅要在自己去世前安排好退路,于是他唤来心腹尹铎,派他去镇守赵氏家族的封邑晋阳。

八面玲珑的尹铎心知赵鞅用心良苦,他直言不讳地问道:“派我前往晋阳,是为聚财呢,还是为求一个保障呢?”赵鞅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尹铎,深信自己没有看走眼,只是简单地回答道:“要求一个保障。”尹铎心领神会,不必多问,便动身前往晋阳。到了晋阳后,他实施惠民政策,减轻税赋,讨好百姓,并把这一切功劳记在赵鞅身上,故而晋阳百姓对赵氏家族是举双手拥护。

公元前年,执政十七年的赵鞅终于迎来死神的召唤。临终前,他把赵无恤唤到床前,拉着他的手,语重心长地说:“倘若有一天晋国有难,你一定要回到晋阳,尽管晋阳距离首都遥远。你要信任尹铎,不要因为他年轻而看不起。”其实赵鞅心里很明白,他在位时,知瑶根本不敢轻举妄动,可是此人掩藏不住其野心,终究有一天会张牙舞爪向赵氏开战的。

赵鞅去世了,知瑶无可争议地成为晋国执政。这一年(前年)是传统史学界所认为的战国元年。春秋的背影远去,战国的大门开启了。

尽管都是诸侯争雄斗霸的演义,但春秋与战国还是有很大不同:春秋时代还坚守着仁义的底线,传统的精神仍被奉为圭臬,残酷战争表面上还披着一层文明的袈裟;相比春秋,战国时代多了几分冷酷与血腥,实用主义兴起对抗道德主义,思想突破传统的界限,更加自由奔放与丰富多彩,平民阶层有了更多的机会去登上原本属于贵族的政治舞台,中国大地的巨变进一步加剧着……

在赵鞅执政的十七年里,晋国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。在最初那几年,内有叛军,外有数个国家武力干涉,可是雄才伟略的赵鞅在刀锋上从容起舞,逐一打败各个对手。在他执政的后期,宁可息事宁人,对外低调,甚至在黄池之会上把盟主头衔丢给了吴国,从而避免了与强大的吴国兵戎相见。这种低调无疑是有远见的,盛气凌人的吴王夫差并没有得意多长时间,在越王勾践的频频打击之下,吴国已全面落败。

在赵鞅去世的这一年,越王勾践的大军包围吴都,吴国的灭亡已是指日可待。吴王夫差举目四望,才发现自己早已树敌过多,大国中的楚国、齐国都是他的敌人,只有晋国还勉强算得上盟友,毕竟他与赵鞅在黄池之会上签过盟约啊,盟约上还有“好恶同之”的字眼。于是夫差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晋国身上,这时赵鞅已经去世,赵无恤会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出手相救呢?

出手相救?

简直是笑话!当年吴王夫差与赵鞅为争个盟主头衔,差点打起架来。虽然赵鞅最后忍辱负重,勉强作出让步,可这毕竟是丢脸的事情。赵无恤原本可以义正词严、甚至幸灾乐祸地回绝吴国人的要求,可是他偏偏要摆出一副道义的架势,又是节食,又是派出使者慰问吴王,做足了面子后,一兵一卒也没有派出。

赵无恤在这个时候推出如此做作的表演,自然有其用意。如今知瑶春风得意地登上执政的宝座,人又帅又有能力,自然有不少的拥护者。相比之下,赵无恤不论武功还是文艺,都不及知瑶,更糟的是,他长相丑陋,跟知瑶站在一起那简直是天壤之别。不过赵无恤有自己的本领,他不比武、不比文、不比美,而是觑中知瑶的最大缺点:狂妄自大、缺乏仁爱之心。因此他在吴都被围时,假惺惺地张扬自己的“道义”,捞了国际名声,却没有半点实际行动。我们必须说,这位丑陋的赵氏宗主确实有老奸巨猾的一面。

最能说明赵无恤老奸巨猾的一件事,莫过于用下三滥手段灭了代国。

说起代国,那还是晋国的友好邻邦,特别与赵氏家族关系很好。代王的夫人,就是赵无恤的姐姐,可是弟弟居然打起姐夫的主意了。当时赵无恤服丧期还未满,可是他已经盘算着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时机,把代国收入囊中。于是他北登夏屋山,摆下酒宴,邀请代王前来。你想想,代王是赵鞅的女婿,如今岳父去世了,前来表示一下哀痛之心也是应该的,他没有丝毫的怀疑,一口答应了。

可是谁会想到这竟然是一出鸿门宴呢?身着白色丧服的赵无恤摆了酒席,款待代王一行人,在席上用一种叫铜枓的器具来盛饭。餐具有时候也可以成为杀人凶器,在侍从斟酒之时,早有装扮成厨师模样的刺客不动声色走到酒案边,抓起沉重的铜枓,冷不防地朝代王的脑袋猛击过去。那效果就是石头砸在鸡蛋上,代王的脑浆迸出,当场气绝身亡。与此同时,代王的随从们也纷纷被埋伏在一旁的武士所击杀。

杀死代王不是目的,鲸吞代国才是目的。服丧中的赵无恤丝毫不顾忌血光之灾,大开杀戒,以武力强行征服代国。赵无恤实在算不上是有道义之人,只能说是厚黑高手,厚时则摆出道义的架势,黑时则六亲不认。有这样的弟弟,当姐姐的算是倒霉透顶,代王夫人得知自己的夫君竟惨死在弟弟手中,她对着苍天大哭一场后,用尖头簪子插入自己的喉咙,追随夫君的亡魂而去。她的遭遇得到了代国人民的同情,后来人们把她死难的地方称为“磨笄山”。

赵无恤用卑劣的手段吞下代国,代价是姐姐之死,这至少令他遭到族人的非议。他很明智地用借花献佛的方式来挽回声誉,把代国之地慷慨地封给自己的侄儿赵周。赵周的父亲赵伯鲁,本是赵鞅长子,因为没有通过父亲的测试,最后丧失了继承权,因而心情郁闷以致英年早逝。赵无恤把代地封给了赵周,无疑是对当年抢走赵伯鲁继承权的补偿,同时弱化逼死姐姐所带来的负面影响。

从吞并代国一事来看,赵无恤确实有自己的一套本领,但此时晋国呼风唤雨的主角并不是他,而是新任执政知瑶。

知瑶赶上了一个好时代。

在赵鞅的时代,吴国的威胁是可怕的,由伍子胥、孙武调教出来的吴国军队无敌于天下,连晋国都不敢与之争锋。可是如今在越王勾践凶狠的报复之下,吴国从一头壮老虎变成一头病老虎,而且病得奄奄一息了,神气的勾践正准备对吴国发动最后一击。无论是中原的晋国、齐国,还是南方的楚国,都幸灾乐祸搬着凳子来看勾践的表演,终于在公元前年时,吴国的命运被终结了。

接下来大家最关心的事情是,越王勾践有没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呢?此时的越国,把吴国都吞下了,其军力之强,殆可称为天下第一。勾践灭吴后,会齐、晋诸侯于徐州,泥菩萨周元王特地给勾践封了“侯伯”的头衔,所谓“侯伯”便是诸侯之长,是领袖。面对勾践这样一位伟大的英雄,即便是盛气凌人的知瑶也不得不收敛其锋芒。所幸的是,勾践灭吴只是为了报仇雪恨,并没有席卷天下的野心,这是出于明智的考虑。越国偏居东南,文明落后,虽然在勾践的铁腕与卧薪尝胆的精神鼓舞下,取得了奇迹般的胜利,但这种军事上的强大并非建立在国力强大的坚实基础之上,并不具备可持续的发展。勾践很明智地选择了急流勇退,他把吴国所侵占的楚地、宋地、鲁地分别还给这三个国家,明明白白昭示天下,他无意搅动征服天下的战争。

越国军队无意染指中原,这对知瑶来说,真是个好消息。他上台三年以来,之所以延续赵鞅低调的外交政策,便是要等待吴越战争的结果,评估一下东南两强对中原政局的影响力。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了,吴国已粉身碎骨,越国明哲保身,晋国再度雄霸中原的日子来了!

如果我们把公元前年勾践灭吴视为春秋时代的谢幕,那么公元前年知瑶伐齐则可视为战国时代血战天下的开端。

二欲望无极限

晋国的政治权力是掌握在卿家手中,君主几乎没有权力,因而第一执政的地位相当于国家统治者,这也是为何我们只提赵鞅、知瑶,却很少提及晋国君主的原因。知瑶是个能力十分强的人,他雄心勃勃,要恢复晋国昔日的霸主地位,实现一统中原的梦想。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,齐国是最大的绊脚石。

作为东方政治大国,齐国在军事上的成就总是乏善可陈。作为春秋第一个称霸的国家,齐国在齐桓公之后就失去了强国风范,一直被晋国压制,只能充当配角的角色。直到晋国因内斗而走向衰落时,齐国好不容易才挣脱晋国的羁縻,联合郑、卫、鲁等小弟,在东方自成一派,与晋国分庭抗礼。即便如此,齐国的军力仍然令人不敢恭维,三番两次败在赵鞅手下,在艾陵之役中更是被吴国人打得头破血流。对知瑶来说,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齐国人,打败齐国对晋国来说,根本不是难事。

当时齐国侵占一块晋国的地盘,地名叫英丘,至于是什么时候侵占的,史书上没有写清楚,大概是当年齐国干涉晋国内战时占领的。知瑶就以这个为理由,打算要出兵讨伐齐国,他把计划上报给了晋出公。晋出公只是名义上的君主,没有权力,只是走走形式罢了,批了“同意”二字,然后又转呈给周天子。周天子是周元王,他比晋出公更加尴尬,表面上是周朝的最高领袖,实际上没有人听他的,他之所以还有利用价值,是大国要“挟天子而令诸侯”。周元王一看,晋国要攻打齐国了,这事反正他也没法干涉,索性也批“同意”二字。这么一来,知瑶攻打齐国,就成了“奉王命”了,握有政治上的主动权。

从这里可以看出知瑶的精明。要是没有这张王命,说不定被周元王封为“侯伯”的越王勾践一时不高兴,有意找碴儿,那就麻烦了。

手握王命的知瑶出动精锐部队,磨刀霍霍扑向齐国境内。齐国人不甘示弱,派大将高无丕前往迎战,双方列阵对峙。

知瑶虽然高傲,但打起仗来是不含糊的,他亲自骑着马观察齐军的阵地,想要找到敌人的破绽。不料此时却出现了意外,他的坐骑忽然受惊乱跑起来。对于骑术一流的知瑶来说,尽管马受惊乱窜,他仍然稳坐马背,用手上的缰绳来调整马匹跑动的方向。即使在这种突发事件之下,知瑶仍然表现出其镇定与勇敢,他不能让马匹向后跑,否则将给敌人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印象,他充满自信地驭马前驰,而前面就是敌人的营地!直到接近敌营时,他终于制服了受惊的马匹,从容不迫地返回。他的部下被这有惊无险的一幕看得目瞪口呆,神色自若的知瑶笑道:“齐国人认得我的旗号,如果我不向前,他们大概会说我因为胆怯而逃跑。”

这位晋国的统治者,果然胆识俱优!

晋军的传统,开战前总要占卜以定吉凶,可是知瑶拒绝了:“讨伐齐国这件事,国君事先已禀告给天子,并在宗庙占卜过了,是吉利的。齐国人侵占我们的英丘,国君给我的命令是:此番出征,不是要炫耀武力,而是要夺回英丘。讨伐齐国,师出有名,何必再占卜呢?”这一通话,表明知瑶伐齐的必胜信心,既然充满自信,何必让占卜来妨碍自己呢?

事实证明晋国的军事力量是可怕的。六月二十六日(前年),晋齐两军在齐国境内的犁丘展开血战,齐军大败。此役中,知瑶不仅展示出自己的指挥才能,还亲自抓获并杀死齐国将领颜庚,证明自己是一名勇敢的武士。

尽管在犁丘一役中,晋军取得了胜利,但要彻底打败齐国并不容易。齐国在中原拥有众多的盟友,比如郑国、鲁国、邾国等,根深叶茂,倘若不削去其枝叶,难以撼动根本。在齐国的盟友中,鲁国是不可靠的,因为在过去几百年里,鲁国多数时间都被齐国欺负,历史积怨比较深。知瑶对齐、鲁的矛盾一目了然,他决定拉拢鲁国,联手打击齐国。

一年后,即公元前年,晋国使者出使鲁国,要求联合鲁国攻打齐国,并罗列出鲁国臧氏家族在历次对齐战争中取得的佳绩:“当年臧文仲率楚军讨伐齐国,攻占了谷城(时间是公元前年);臧宣叔会同晋军讨伐齐国时,攻占了汶阳(公元前年,鞌之战);如今我国君主希望能得到臧氏的帮助,共同攻打齐国。”

自去年齐国败绩后,鲁国的立场就悄悄改变了,还是跟着晋老大心里踏实啊。现在晋国使者对臧氏家族英勇往事的吹嘘,更使得鲁国人飘飘然了,于是乎当即答应晋国,并派臧石为统帅,追随晋军攻打齐国。您还别说,臧石又一次捍卫了家族的荣誉,此番出击,攻克了齐国的城邑廪丘。

虽然这一次伐齐之役并没有取得多大的战果,但由于成功策反鲁国脱离齐阵营,知瑶还是心满意足。在班师回国途中,他派太史赠送一些牛给臧石,用以犒劳鲁国军队,并致歉说:“赠送的牲畜不够档次,在此表示歉意。”

搞定了鲁国之外,知瑶又把目光锁定在齐国的另一个盟国上:郑国。

倘若再击破郑国,就斩断了齐国的左膀右臂了。公元前年,晋国战车又开进郑国,知瑶率领部队攻城略地,抵达桐丘。郑国自知不是对手,便紧急向齐国求救。

救还是不救呢?齐国首相田常当然知道郑国对于齐国的意义,必须要救援。可是在前两次本土抵抗中,齐军都败给了晋军,要出国境作战,对多数齐国士兵来说,有很大的心理压力,对晋国畏之如虎。怎么办呢?田常也是一个人才,他想了一个激励手段。在军队出发前,他召见并慰问了晋齐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子孙,当众把五座城邑封给了犁丘之战中阵亡将领颜庚的儿子颜晋,鼓励他说:“你父亲在犁丘之战中光荣牺牲,由于国家多灾多难,没能及时抚恤你,如今国君托我把这五座城邑封赏给你,你驾马车去向国君谢恩吧,不要废弃你父的功勋。”

田常不仅在口头激励部队的士气,他还以身作则,亲自率军队出征。正所谓知耻而后勇,在三番两次败在晋军手下后,田常加强对部队的治理,军队面貌焕然一新,特别是在纪律严明上有很大的进步。这点可以从行军中看出来,譬如说,齐国军队穿过穀地抵达留舒(山东东阿县一带),穀地的百姓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大军过境,一点扰民的迹象也没有。

齐国的援军抵达濮水时,天降大雨,水位暴涨,渡河困难。此时齐国将士纷纷要求就地休整,等待雨过天晴。可是有一个人却急了,此人便是郑国的使者国参(春秋著名政治家子产的儿子),他焦虑地对田常说:“晋国军队就在郑国的屋檐下,因此我们才向贵国紧急求救,贵军倘若停止不前,恐怕就来不及了。”

听到这里,田常在心里盘算一番,如今正是与晋国争霸中原之时,齐国无论如何也不能置盟友郑国于不顾。于是他站起身来,身披蓑衣,拄一把兵戈站在山坡上,亲自指挥大军渡河。齐国军队的素质过硬,在如此困境的环境下,抢渡濮水。可是马匹就不那么听话了,四腿踩在淤泥中,任凭你怎么拉,就是不肯拔腿前行。田常命令用鞭子绑住马腿,抬起来迫其前行。就靠着这种顽强的精神,齐国大军顺利渡河,继续向前线挺进。

齐国人的英勇表现大大出乎知瑶的意料,考虑到侵郑兵力的不足,他很明智地放弃了,卷铺走人。不过在走之前,知瑶发动了攻心术,他给田常写了一封信。

在信中,知瑶这样写道:“齐大夫陈子(田氏家族因是陈国的移民,又称为陈氏,因而知瑶把田常称为‘陈子’):您是来自陈国的分支,如今陈国灭亡了,这都是郑国的罪过。晋国君主派我前来郑国,是要调查陈国被灭的原因,同时也要询问大夫您是不是为陈国的命运而忧虑。您的根是在陈国,如今却要帮助郑国,如此本末倒置,那知瑶我有什么办法呢?”

陈国是在公元前年被楚国所灭,距今已过去整整十年。既然陈为楚所灭,知瑶怎么又扯上郑国呢?这个就说来话长了。在公元前年时,楚国爆发一次很严重的危机,熊胜发动兵变,几乎颠覆了楚国政府。熊胜的父亲是楚国前太子熊建,在楚平王时因被陷害而逃到郑国,结果在郑国被子产所杀。熊胜一直要攻打郑国,以报父亲被杀之仇,可是当时楚国政要们无意发动伐郑战争,他一怒之下,发动兵变,把首相(令尹)子西、司马子期等人都杀了。陈国见楚国内乱,想浑水摸鱼,不自量力地进攻楚国。结果在熊胜兵变失败后,陈国成为楚国的清算对象,很快被灭亡了。

其实陈国被灭,与郑国确实没有多少关系,可是知瑶却绕了一个大圈,他的逻辑是这样的:郑国当年杀了熊建,才导致后来熊胜的兵变;而熊胜的兵变,又是陈国被灭的诱因;因此,陈国被灭,与郑国有直接的关系。这个结论显然是很荒唐,陈国被灭于公元前年,而郑国杀熊建是公元前年,两件事整整相距44年!虽说有一点点关联,但也只能算很次要的因素。

显然,知瑶是小题大做,一来离间齐国与郑国的关系,二来嘲讽田常是个忘本的人。

可以想象田常看到书信后,勃然大怒的样子,他诅咒道:“经常欺负别人的人都没好下场,知瑶他难道能活得久吗?”

是役无功而返后,知瑶并不甘心。四年后,即公元前年,他又率大军卷土重来,包围郑国的都城。

在此之前,知瑶虽然身为执政,但对赵氏家族还是颇为客气。随着专政的时日越久,他飞扬跋扈的性格就越发显露无遗,与赵无恤的矛盾越发尖锐。特别在这一年的伐郑之战中,两人第一次爆发正面冲突。

知瑶准备进攻郑国都城,他命令赵无恤率先带领部队入城。从春秋后期始,晋国的军队越发私人化,实际上是几大家族的私人武装。知瑶要让赵无恤打头阵,又没给什么好处,赵无恤想都不想,一口回绝了:“你在这儿,怎么不亲自带兵杀进去?”

嘿,这小子居然顶撞!知瑶这下可气坏了,要知道他自始至终,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赵无恤这个人,觉得这是个懦夫,让你打头阵,那是看得起你呢。知瑶一句轻蔑而侮辱的话,让他与赵无恤再无调和的余地:“丑而无勇,何以为太子?”长得又丑又懦弱,一代雄才赵鞅真是瞎了眼,让这样的人来当赵氏的接班人。

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赵无恤的心窝里,一辈子也忘不了。赵氏家臣也被知瑶这句侮辱的话给惊呆了,俗话说:“士可杀不可侮。”况且是晋国政坛的四卿之一呢?可是赵无恤果然有忍耐力,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尚无法与知氏抗衡,只能先忍了,于是淡淡地说:“我能够容忍羞耻,这或许对赵氏家族没有坏处罢。”

这次进攻郑国的军事行动,也因为两大巨头不能齐心协力,最后光打雷不下雨了。

知瑶与赵无恤交恶,标志着独裁时代的到来。

此时知瑶执政已经十几年了,他的权力加上其才干,使得知氏家族的实力不仅远远超过韩氏与魏氏,也超过了赵氏。对于野心无止境的知瑶来说,这远不是结束,而仅仅只是开始罢了。与四大家族相比,晋国公室显得十分孱弱,知瑶开始盘计鲸吞更大的地盘,于是他把目光盯准了中行氏与范氏的领地。

自从中行氏与范氏发动叛乱失败后,这两大家族的领袖中行寅、范吉射流亡到齐国,被清理出“晋国六卿”的行列,他们在国内的领地被封。不过在赵鞅当权时,并没有想瓜分这两大家族的地盘,但随着中行氏、范氏的衰落,其家族的命运早已注定。到了公元前年,等得不耐烦的知瑶终于要把肥肉吞到肚子里,他与赵氏、魏氏、韩氏三大家族通气,秘密约定瓜分中行氏与范氏的地盘。有利可图,又何乐不为呢?赵氏、魏氏、韩氏乐得与知氏沆瀣一气,大家心领神会,出其不意地出兵,血洗中行氏与范氏的残余,并按约定将其土地、财物瓜分一空。不消说,在这次抢劫行动中,知瑶获利最丰。

这次大抢劫行动,是四大家族背着晋出公暗地里谋划的,作为一国之君却完全被蒙在鼓里,晋出公愤怒了,而且是出奇的愤怒。他当了十七年的傀儡国君,对四大家族的嚣张跋扈本来就心有怨气,如今这股怨气被浇上油烧了起来。他娘的,这一群乱臣贼子——晋出公满腔怒火,他要向四大家族开战!

可是晋出公无权无势,拿什么同四大家族开战呢?他唯一拥有的,就是国君的头衔,只能向国际社会呼吁,向邻国救援了。于是晋出公向齐国、鲁国政府发出呼吁,希望这两个国家能出动军队,帮助他讨伐四卿。晋出公勇敢地向知、赵、魏、韩四大家族发出挑战书,但结果并不意外,四卿出动军队攻打国君,在这场君臣的交锋中,国君又一次被打得大败。晋出公狼狈而逃,投奔齐国去了,从此再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国家,六年后他病死在异国他乡。

晋出公流亡后,知瑶立晋昭公的曾孙为国君,至此国家大权完全掌握在他手中,呼风唤雨,不可一世。知瑶野心勃勃,早晚要把晋国吞为己有,之所以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取代晋室,是因为他与其他三大家族貌合神离,有共同利益时,大家自然是同一阵营,然而一旦利益出现了分歧,那就是敌人了。对付三卿,比对付国君更难,所以知瑶要耐心地等待,利用一切机会,对三家各个击破。

野心家的野心总是无止境,他们不停地追逐着下一个猎物。

踌躇满志的知瑶在国内驱逐晋出公,在国外则吞并了厹繇。厹繇应该是中山国内的一个部落,中山国就是鲜虞,是一个狄人国家。在不同的史书中,厹繇又称为厹由、仇繇、仇由或仇犹。厹繇靠近晋国,地形比较险要,易守难攻,知瑶想打起它的主意,可是几乎无路可通,要出兵征服困难重重。怎么办呢?聪明的知瑶想了一个诡计,他令人修了一个大钟,假称要送给厹繇君主。

当时中原的青铜器是十分有名,也是文明的象征,文化落后的厹繇君主自然十分欣喜。为了迎接大钟,他下令修一条路,在地形险要之处,削平高山,填平低谷,以便让晋国的运载大钟的马车可以通过。厹繇大臣赤章蔓枝劝谏说:“我们又没帮知瑶做什么事,他凭什么要送大钟给我们呢?知瑶这个人,贪婪而且没有信用,肯定是想要攻打我们,但道路不通畅,便想出这么一个伎俩,以送钟为名,让我们修路来迎接。我猜知瑶的军队必会尾随大钟前来的。”

利令智昏的厹繇君主对逆耳良言不以为然,他反驳道:“晋是大国,有心与我们交好,拒绝人家是不吉利的。你不必再说了。”

赤章蔓枝无法改变君主的主意,他回到家后,自言自语道:“作为臣子,如果我不够忠心,那就是罪过;如果我尽了忠心,却得不到信任,那么是可以脱身远去的。”说罢,他打点行李,带着家人离开了厹繇,前往卫国(或说是齐国)避难。果然不出赤章蔓枝的预料,不久后,晋国的大钟送到,随即军队开进厹繇,这个狄人部落终被知瑶所灭。

在不费吹灰之力夺得厹繇后,知瑶对自己的智力水平显然充满自信,与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,不如靠斗智来赢得胜利。他想将“利以诱之”的伎俩复制到卫国头上,于是赠送四匹良马、一块白璧给卫侯。晋国人如此示好,卫国人有点受宠若惊,群臣纷纷向卫侯表示庆贺。但卫国还是有人才的,有一个人不仅没有前往庆贺,反而面有忧色。此人是公孙弥牟,又称为南文子,他警告卫侯说:“无缘无故送来礼物,无功受赏,这是祸患的先兆。我们是小国,并没有送出礼物给大国,大国反而送礼给小国,这件事,值得担忧。”

弥牟的分析与赤章蔓枝如出一辙,不同的是,卫侯并没有像厹繇君主把忠告当作耳边风。在晋国内战时,卫国是反晋的急先锋,卫侯对晋国的提防心显然是很强的,于是他下令卫国军队在边界加强警备,修缮道路、桥梁、渡口,积极做好防备晋军入侵的准备。

果不其然,知瑶偷偷摸摸地在边界集结了大军,只要卫国人疏于防守,便要践踏其国土并收为己有。可是令他失望的是,卫国的防备无懈可击,这位晋国独裁者不由得叹道:“卫国有人才啊,事先知道了我的谋略。”于是将军队撤回,放弃了攻打卫国。

不过知瑶并不是知难而退的人。他一计不成,又生一计。

这次用的是苦肉计。

角色扮演者是知瑶的儿子,名唤知颜,他假装受到陷害,向卫国政府提出前往避难。这件事要怎么办好呢?又是弥牟站出来出谋献策道:“知颜是知瑶最喜欢的一个儿子,并没有犯什么错误,却要逃亡到卫国,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的。但是既然人家前来投奔,如果不接纳的话,那也说不过去。不如这样吧,我们在边境上严加守备,如果知颜的车队超过五辆车,便不再接纳。”

这下子知瑶知道卫国是不容易用谋略来取得的,权衡利弊之后,最后他放弃了征服卫国的念头,转而攻略中山国。

讨伐中山国一役,知瑶又捞到不少好处,夺得一块地盘,名为穷鱼之丘。春风得意的独裁者有点得意忘形了,他打破了“四卿平等”的传统,在国内政坛上一枝独大,越发不把其他三家放在眼中。他盛气凌人,喜欢挖苦人甚至侮辱人,其他大臣自不必说,连位列四卿之列的赵无恤、韩虎、魏驹,他照样羞辱。

以前知瑶骂赵无恤“丑而无勇”,已经使赵氏对他深恶痛绝了。在公元前年的蓝台之宴上,他又激怒了韩氏家族。事情是这样的,在酒宴上,知瑶酒喝过头了,出言不逊,调戏韩虎,并且羞辱韩虎的辅相段规。韩虎与段规虽然不敢发作,可是铁青着脸,明眼人一下就可看出两人心里怒气冲冲。

这时知氏家族的知果悄悄地对知瑶说:“您可得警惕点啊,不然就要大难临头了。”这位知果当年就反对立知瑶为家族继承人,如今看到知瑶开始坠入深渊,他不能不为家族的命运而深感担忧。可是知瑶听罢哈哈笑道:“要发难也是由我发,若我不发难,有谁敢胡来呢?”说罢又是几杯热酒下肚,对知果的提醒完全当耳边风。

知果正色地说道:“《周书》上说:‘怨不在大,亦不在小。’君子在小事上能殷勤谨慎,才能避免大的祸患。今天主公在一顿饭的工夫里,接连侮辱韩氏宗主与辅相,自己又没有充分的准备,只是说别人不敢发难,这怎么行呢?蚊、蚁、蜂、蝎这些小动物都能伤人,何况是韩氏的宗主与辅臣呢?”

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知瑶却一句也听不进去,在他看来,他已经完全控制晋国的权力,掌握着生杀大权,不要说有人敢发难反抗他,就是忤逆他旨意的人,也只有死路一条。

知瑶要证明给知果看,什么叫强权,什么叫独裁,什么叫暴力,什么叫统治,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!

野心膨胀到一定阶段,小打小闹就满足不了无止境的欲望。到公元前年,知瑶已经整整执政晋国二十年了,这是多么漫长的光阴,在他的铁腕领导下,晋国恢复了几分霸气,似乎又重回光荣的时代。可是,他唯一不知足的,是岁月霜白了鬓须,转眼间他也垂垂老矣,能不能在有生之年,建成知氏帝国的大厦呢?

于是乎他迫不及待要攫取更多的权力,他把自己看作猛虎,却把其余三卿视为绵羊,而绵羊向来只能成为猛虎的食物。韩氏家族成为第一个被勒索的对象,知瑶狮子大开口,要求韩虎献上万家之邑。

韩虎气疯了,他站起身来回踱步,咒骂知瑶。蓝台之宴上的受辱他还记忆犹新,可是狂妄的知瑶非但不收敛,反倒得寸进尺。自从晋国实行“六卿制”以来,从来没有哪位上卿被一而再地羞辱。老子丢不起这个面子——想到这里,韩虎唤来辅相段规,他对这位才思敏捷的大总管十分信任,此君一定有对付知瑶的办法。

不料段规却面无表情地说:“知瑶索要土地,不给的话肯定要出兵攻打我们,我们顶得住吗?”韩虎一听脸色大变,心里老大不舒服,段规啊段规,你也被知瑶羞辱过,就这样忍气吞声吗?人家来索地,我们就乖乖交出来,这还不是案板上的鱼肉,任人宰割吗?段规似乎看透了韩虎的心思,便说道:“知瑶得到我们的土地后,肯定更加骄狂了,到时一定会向其他家族索要更多的土地,倘若其他家族不应允,势必要动用武力弹压。我们暂且规避风险,等待时局的变化吧。”

其实段规看得很清楚,无论是韩氏或魏氏,都无法与知瑶相抗衡,背违知瑶便是自找死路。唯一的机会,是等待赵氏与知氏反目成仇,只有赵氏能勉强与知瑶相较量。韩氏不要强出头了,先吃点亏吧,先保存点实力。

韩虎听完后,怒气渐渐消了,恢复点理智了,想想段规的话也不是没道理,忍一时风平浪静,退一步海阔天空。罢罢罢,一咬牙一跺脚,把城邑拱手送出了。

韩虎的屈服,让知瑶更加目空一切,他不禁要暗自讥笑知果的迂腐与杞人忧天。在晋国,永远是老子说了算,只有老子欺负他人的份,哪里轮到别人来报复呢?轻而易举便得到韩虎的土地,实在太令人痛快了,这种痛快就像吸毒一样容易令人上瘾,一旦瘾发作了,欲罢不能。

是的,知瑶欲罢不能了。他又把黑手伸向魏氏家族,同样是敲诈勒索。魏驹的反应也是正常人应有的反应——凭什么要抢我的东西,没门!家臣任章问道:“您打算怎么办?”魏驹没好气地答道:“无缘无故来勒索,我不给。”

任章的想法与段规如出一辙,他给魏驹上了一堂战略课,引用《周书》的一句话说:“将欲败之,必姑辅之;将欲取之,必姑与之。”然后分析道:“知瑶无缘无故勒索土地,诸位大夫都惶惶不安。如今之计,不如先割块地给他,让他更加骄傲自满,人一旦骄傲自满了,就容易轻敌,露出破绽。我们暗中结交盟友,只要时机成熟,就可以图谋知氏了。”

“四卿”之中,没有庸才。任章这一席话,魏驹拨云见日,尽管有一千个不情愿,但大局为重,他忍痛送出万家之邑,以换取喘息之机。

在韩虎之后,魏驹也屈服了。韩氏与魏氏“以退为进”的策略,虽说有远见,可是这种策略也是有很大风险的,他们实际上都选择了一个大赌局,这个赌局就是赌赵无恤一定会与知瑶闹翻而兵戎相见。在韩氏、魏氏都做出让步后,知氏的势力急剧膨胀,对赵氏的优势进一步拉大了。

在这种情况下,跋扈嚣张的知瑶知道自己应该对赵氏下手了,赵氏是他取代晋室的最后也是最大的障碍。

又是狮子大开口。

知瑶向赵无恤开出一张勒索单,勒索两块土地:一块是蔡;一块是皋狼。

这次知瑶能如愿以偿吗?

三见证奇迹的晋阳之战

赵无恤知道摊牌的时间已到。

尽管赵氏家族声势显赫,仅次于知氏,但知瑶并不把这位赵氏掌门人放在眼中,“丑而无勇”就是他对赵无恤的全部评价。如果他愿意把自己高傲的眼光放低一点,他本应看到赵无恤身上的一个优点:那就是忍耐力。只是对知瑶来说,英雄从来是要把对手打趴在地,何须忍耐呢?

但是那个时代的所有人,都能记得伟大英雄勾践“卧薪尝胆”的故事,他以坚忍创造了别人无可企及的英雄业绩,说明能屈能伸是大丈夫的本色。赵无恤就是勾践这种类型的人,尽管他没有那么传奇的经历,但他有高人一等的忍术。

曾有这么一回,在酒宴之上,知瑶借着醉意向赵无恤灌酒,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还拿着酒樽打他。士可杀不可辱,赵氏家臣们愤怒了,群情激昂,不惜与知氏决一死战,可是赵无恤深知时机未成熟,此时发难,无异以卵击石,他只是淡然地说:“先父立我为继承人,只因为我能忍辱负重。”

忍辱是为了负重,而不是为怯懦找一个借口。

不管如何能忍,总有一个限度,超过了这个限度,就忍无可忍了。

赵无恤的限度就是赵氏家族的利益不可遭到侵害。个人受辱事小,家族受损事大,当年父亲赵鞅把重担交给他,就是要让他能捍卫家族的荣誉与利益——这一点他始终铭刻于心。如今时局艰辛啊,知瑶向外发动扩张战争,捞得不少土地,对内疯狂勒索,权势熏天。如果他再做出丝毫的让步,整个晋国就没有任何可以对抗知瑶的力量了。

对知瑶索地的无理要求,赵无恤想都不用想,断然拒绝。拒绝是要有勇气的,也要有付出代价的准备。在此之前,赵无恤虽然怨恨知瑶的多次凌辱,但两大家族的冲突还仅仅留停在小事上,如今却处在决裂的边缘。决裂便意味着战争,意味着你死我活的决斗,不战斗到其中一人倒下,便不会停止。

被知瑶认定是“怯懦”的赵无恤,却从隐忍的外表下,爆发出武士的血性,他拔出利剑,准备迎接知瑶从空中猛劈下来的一刀。

知瑶的傲慢遭到当头一棒。当傲慢成为一种自然时,从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,永远只在乎自己的感受。赵无恤这样的软骨头,有什么资格敢拒绝他的要求呢?知瑶在勃然大怒的同时,自尊心受到了伤害,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,也为了自己的利益,他要大打出手。

这不会是一场对等的战争,而是重量级选手与轻量级选手的较量。

财大气粗的知瑶本来就优势在手,又早早向韩虎、魏驹两位小弟打过招呼了,要挟两家一起参加讨伐赵氏的战争。韩虎与魏驹这两位明哲保身的宗主,尽管知道伴知瑶如伴虎,不过如今形势很不明朗,他们宁可先站在强者的一方,以观时局变化。

反观赵无恤一方,则处处被动,不要说有主动进攻的能力,就是防御都成问题。朝中是待不了了,一定要退守到自己的地盘,可是哪个城邑才是固若金汤,招架得住知瑶的三板斧呢?赵无恤的家臣们各自献策,众说纷纭。

有人提议道:“您的长子所在的城邑离这里很近,城墙完整,高厚坚实,可以顶得住知氏的进攻。”

赵无恤摇摇头道:“这座城是耗费民力而建成的,死了很多人啊,百姓谁愿意为我守城呢?”

此时又有人建议道:“邯郸城可以,城内物资充实,粮仓满满的,可以长期坚守。”

赵无恤还是摇头:“这是东西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,百姓因此死了不少人,谁愿意为我们卖命哪。”

这位赵氏宗主倒有几分自知之明,只是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呢?为什么二十年来要盘剥、役使他的人民呢?看来他的理智还是战胜不了欲望。从这些小细节可以看出,赵无恤真的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人,与父亲赵鞅相比,有如天壤之别。但以赵鞅之智慧,最后能把赵氏产业交给无恤,是看中他的优点:在忍辱负重的同时,也埋藏着武士勇于战斗的天性;在穷奢极欲的同时,保有一份理智之心。

以上两个方案都被否决了,有没有更好的方案呢?

有。

“只能到晋阳去!”此时有人高喊了一声,赵无恤一看,是家臣张孟谈。晋阳!赵无恤突然眼前一亮,一下子回忆起二十年前父亲临终前的遗言。时间过去太久了,而且局势突然急转直下,使得手忙脚乱的赵无恤把父亲大人的遗言抛诸脑后了。张孟谈的这一声高喝,把他的记忆唤醒了。

可是,那毕竟是父亲二十年前的话了,对二十年后的今天还有用吗?

有用!张孟谈给出肯定的答案。

为什么呢?晋阳是赵鞅耗费苦心打造的根据地,先是派最能干的心腹董安于经营,后来又将它交给尹铎治理,这两人都实行惠民政策,减少百姓的税赋,十分得民众之心。赵鞅比赵无恤更加明白一个道理:得人心者得天下。正是因为如此,他在去世前,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儿子:一旦有变,一定要退守晋阳,那里才是最可靠、最安全的根据地!

赵无恤决心要赌一把了。

其实他不见得对晋阳抱有如此强的信心,但父亲的遗言总不会没有道理吧,特别是父亲是一个那么明智、富有洞察力的人,绝不可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。在这种将信将疑的心态下,赵无恤把自己的大本营转移到了晋阳城。

可是当他进入晋阳城后,无名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。

一切都出乎意料。

本来他想象中的晋阳城,在两大名臣的治理下,应该是固若金汤,物资充足。可是没想到的是,这座城池看上去守备十分脆弱:没有高大厚实的城墙,兵器库里没有甲衣武器,城内没有守城器具,府库没有钱,粮仓里没有多余的米粟。这样的城池,怎么抵挡敌人的进攻,怎么持久坚守呢?

一向镇定的赵无恤也慌了、怕了,这是怎么回事呢?他气急败坏地唤来张孟谈,当初是此人力主退守晋阳城,现在倒要问个明白,一座近乎不设防的城邑,如何抵挡强大军队的疯狂进攻呢?

张孟谈并不惊慌失措,他镇定地答道:“圣明之人治理城邑,财富藏于民而不藏于府库之内,致力于推广教化,而不是致力于构建城防。”这话说得中规中矩,可是不是书呆子的迂言呢?

赵无恤心里没底,可是张孟谈却胸有成竹。

巩固人心,发动群众——这就是制胜之道。

平心而论,在这个充满争斗的乱世之中,晋阳仿若是世外桃源,人们在此和平地生活了数十年,没有兵荒马乱、没有苛捐杂税,官员清廉,法网宽松,大家能安居乐业,享受生活的欢乐,这真是乱世背景下的小天堂。如今这个小天堂将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威胁,贪婪无度的知瑶将率领大军前来,一旦晋阳城落入知瑶之手,可想而知的是,以往平静幸福的日子将永远成为回忆。

保住晋阳城,不仅是保住赵氏家族,更是保住自己的切身利益。

于是乎群众的力量被发动起来了。事实证明,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。家有余粮者,把粮食送到粮仓里;家有余财者,把钱物送到府库内;大户人家有私家武装的,把武器甲衣送到兵器库;有空闲的人、有技术的人,自愿参加修筑城墙。于是乎奇迹发生了,政府的动员令刚刚发布一天,粮仓、府库、兵器库便有了充足的储备;发布后第五天,内城与外城的城墙都加高加厚加实加固了。

这简直是变戏法!

正如一个人的强大,不在于外表的孔武有力,而在于内心的强大一样,一座城池的坚固,也不在于城墙、武器等硬件设施,更在于其灵魂。一座城的灵魂便是民心,万众一心则众志成城。

赵无恤现在总算开始明白父亲遗言的深意了,他觉得惭愧,因为他的内心从来没有达到父亲的高度,他有很多城邑,可是偏偏没有一座拥有如此强的生命力。在父亲去世二十年后,他的英灵还在庇护着自己的族人,赵无恤怎能不问心有愧呢?

战争如期而至,无可避免。

二十年的统治生涯,令知瑶成为唯武力论的鼓吹者与行动者。“唯武力论”是对春秋时代“仁义”思想的反动,生活在战国晚期的韩非子曾经讲过:“上古竞于道德,中世逐于智谋,当今争于气力。”竞于仁义道德的时代已渐行渐远,逐于权谋与争于武力的时代渐行渐近,这是一个个人野心与权力膨胀的年代。

在赵无恤争分夺秒地为保卫晋阳城做准备时,知瑶也同样磨刀霍霍。首鼠两端的韩虎、魏驹率着自己的喽啰兵,跟随知瑶大摇大摆、狐假虎威地开到晋阳城下。如此强大的军队,晋阳城如何能抵挡呢?目空一切的知瑶对速战速决毫不怀疑,优势在手,晋阳弹丸之地,以鸡蛋之脆能挡石头之坚吗?

然而战场上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。

知瑶指挥三家军队猛攻了三个月,晋阳城岿然不动。

这座城池的抵抗精神,显然令这位独裁者深感惊讶,他不明白守城军民的勇气究竟何来。三家军队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都被一一化解,胜利的信心在挫折面前一点一滴地丧失,仿佛他们要进攻的这座城邑,城墙一天高过一天,一天厚过一天。熟知兵略的知瑶知道,速战速决已是不可能。战争被拖入持久战的深渊,谁也不知道究竟晋阳能坚持多久。但不管怎么说,主动的人始终是知氏,被动的人始终是赵氏。不能强攻,就采用围困战术,总有一天,晋阳会耗光弓矢与粮草,不管你有多大的勇气与牺牲精神,人终究是血肉之躯,终究会在可怕的饥饿中死去,这座城邑将变为死亡沙漠。

显然,不打倒赵无恤,知瑶就绝不甘心。

这位铁血执政把其他政务全都抛在一边,对外停止了扩张,几乎所有的军事力量都集中到了一点:晋阳。这个不可能获得外援的孤城在一片血色中艰难地度过了公元前年,在接下来的一年里,情形并没有好转,只是数十年藏富于民的政策,帮助赵无恤勉强苦撑危局,不至于城毁人亡。

春去秋来,在一片隆冬中,晋阳城迎来了围城的第三个年头。

这一年是公元前年。

晋阳城几乎看不到胜利的希望。

知瑶的军队有充足的补给,不缺粮、不缺武器、不缺兵员,而晋阳城在被围困一年多后,物资已极度紧张,所能依靠的,只有军民决不屈服的精神意志。这种意志能逆转战局甚至缔造奇迹吗?

最艰难的时刻到来了。

知瑶别出心裁地发明了新的战术,这种战术绝对是恐怖的:引水灌城!尽管自周室东迁以来,经历了三百年的春秋乱世,战争不断,可是春秋时代的战争是比较文明与人道的,绝少以残酷的手段毁灭一个城邑,甚至残杀无辜之民众。战国的血腥味远远浓过春秋时代,知瑶要把晋阳城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场。

汾水的堤坝被决开,河水灌入晋阳城内。

洪水几乎淹没了整个城邑,低矮之处完全被水淹掉,很多人溺死了,在这种巨大的灾难面前,人的勇气与信心几乎崩溃了。《史记》对此的记载是:“城中悬釜而炊,易子而食,群臣皆有外心。”士气大大动摇了,很多人甚至开始打算投降了。

知瑶这一可怕的战术果然起到了双重效果,既大量杀伤守军,又严重摧毁其士气。晋阳城有如波涛包围之下的孤岛,危若累卵,随时有沦落的可能。知瑶望着自己的杰作,心情无比舒畅,他完全不在乎城内传出的呼号声,他要血洗晋阳!

但,并不是所有的围城者都有知瑶这样的好心情,面对即将到来的胜利,韩虎与魏驹两人却紧锁眉头,内心深处不断地涌出冷意。为什么呢?赵氏倘若覆亡了,自己的命运便可想而知,实力更强大的知瑶下一个鲸吞的对象,便是韩、魏两家了,这还用得着怀疑吗?其实,这两年来,韩虎与魏驹的心情是一样的,觉得自己就是在鸡蛋上跳舞,每时每刻都得小心翼翼,生怕去惹怒知瑶这头老虎。

胜券在握的知瑶邀请韩虎、魏驹两人一起巡视战场,三个人共搭一辆战车,知瑶坐在车左,韩虎当驾驶员,魏驹当陪侍。从高地望去,可以望见水漫晋阳的壮观场面,知瑶看得兴起,喊了一声:“我以前不知道水原来可以毁灭他人的国家,今天终于知道了。河水可以灌入晋阳城,也可以灌入平阳与安邑吧。”

韩虎与魏驹两人听了面面相觑,脸色苍白。原来平阳正是韩虎的老巢,而安邑则是魏驹的窝穴,知瑶的话如同冷风刺骨,一个字:寒。

可是知瑶却一脸毫不在乎的神情。

神情中有一种蔑视。

这种蔑视令韩虎与魏驹不寒而栗,脊背上阵阵凉意。魏驹用肘轻轻撞了韩虎一下,韩虎心领神会,用鞋子踢了魏驹的脚跟一下,这是两人交换的暗号,不必明言,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。

作为一名执政二十年的政客,竟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,知瑶并没有意识到,他自己正在铸下无可挽回的错,是傲慢的自负让他悄悄地滑入深渊。他错误地把韩虎与魏驹认为是可以玩弄于手掌心的泥偶,可是这两个人不是泥偶,而是头脑冷静、深藏不露的杀手。

知瑶并没有意识到,他不仅是赵无恤的敌人,业已成为韩虎与魏驹的敌人。倘若是一对一的决斗,无论是赵、韩、魏中的任何一人,都不是知瑶的对手,但倘若三人联手,那么情形就将逆转了。可是如今,韩虎、魏驹是围城的一方,赵无恤是守城的一方,三人如何携手共同对付知瑶呢?

有一个人扮演了穿针引线的角色,此人便是先前为赵氏策划保卫晋阳城的张孟谈。

作为一名出色的战略家,张孟谈一眼洞穿韩氏、魏氏与知氏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,随着晋阳沦落日期一天天临近,知瑶的飞扬跋扈也日甚一日。张孟谈不相信“四卿”之一的韩氏与魏氏会轻而易举地屈膝在知瑶的脚下,晋国人谁不知道这两大家族有着何等光荣的历史,韩氏家族曾出现两位元帅兼执政,魏氏家族也有过一位元帅与执政,家族之显赫,不亚于知氏与赵氏,怎么肯轻易向知瑶认输呢?

张孟谈向赵无恤毛遂自荐,欲潜出城外,私下会见韩虎与魏驹,游说二人加入反知联盟。赵无恤批准他的计划后,张孟谈成功地潜入敌人的营地,在非常隐秘的情况下,会晤韩虎与魏驹。他没有丝毫废话,开门见山直指主题:“常言道:唇亡则齿冷。倘若赵氏灭亡,接下来必定是韩氏与魏氏。”

在这个危急关头,韩虎与魏驹也不能拖泥带水,必须要摆明自己的态度,于是两人对张孟谈推心置腹:“跟您掏个心里话,您所说的,我们心里明白得很。只是怕事还没做成,阴谋先泄露了,到时就死得很难看了。”

张孟谈微微一笑道:“这件事,从您二位口中说出,入我一人的耳朵中,就咱三人知道,怕什么呢?”

既然如此,韩虎与魏驹也就豁出去了,整垮知氏,对三大家族都有利可图,这是联合的基石。无论谁被知氏整垮,其他两个家族都没有好果子吃,三卿只能共同进退。于是韩虎、魏驹与张孟谈共同商议如何对付知瑶,在赵氏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,历史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,一场惊天阴谋在知瑶的眼皮底下悄悄地展开了。

与张孟谈达成秘密约定后,韩虎与魏驹把他送走了,为了不引人怀疑,两人还装模作样地前去向知瑶请安。知瑶没有任何疑心,两人心安理得地走出帐外,正好遇到知果。

知果是知氏家族中最有智慧的一个人,有很强的判断力与分析力,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家伙神色不对头,有点怪怪的,便进帐对知瑶说:“刚才我看到韩虎、魏驹两位宗主,神色有异,鬼鬼祟祟的,肯定想背叛您了。”背叛?知瑶听了不禁哈哈大笑,韩、魏两人,早不背叛,晚不背叛,偏偏要挑一个赵氏快完蛋的时刻来背叛,这不合常理嘛。知果啊知果,你就只会杞人忧天罢了。

其实韩虎与魏驹两人并不是那种天才演员,心怀叵测,做贼心虚,自然演技不自然,容易露出马脚,明眼人还是可以寻出破绽的。

又有一个人怀疑韩、魏两人有不可告人的目的。

此人名为郗疵,他向知瑶分析道:“打败赵氏已是指日可待,可是韩虎、魏驹两人非但没有高兴,反而面带忧伤,您说,这不是想谋反吗?”

知瑶又不信。

如果仅仅是不信也就罢了,他又要装作对韩、魏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,竟然把郗疵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韩虎与魏驹。显然,知瑶自信过头了,以为这两位小弟热爱他这位大哥,以为自己完全掌控着局面。

意识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的韩虎、魏驹立即展开反击,反咬一口,攻击郗疵是赵无恤的间谍:“郗疵诬告我们,其实是为赵氏游说,想让您怀疑我们二人而让赵氏有喘息之机。”看来韩虎与魏驹都是聪明人,脑袋瓜的反应相当敏捷,反客为主,理由无懈可击。知瑶听了连连点头,打算把所谓的“叛徒”郗疵杀头正法。

郗疵得知消息后,还算脚底滑,一溜烟逃了。

这么一逃,知瑶更加相信,郗疵就是赵无恤派来潜伏在他身边的间谍,对韩虎、魏驹丝毫没有怀疑。

赵、韩、魏三家已达成共识,知瑶不死,三家迟早都要亡,如果三家都要生存下去,那么知瑶就一定要死。

要怎么置知瑶于死地呢?

知氏军队人多势众,合三家之力,与之正面交锋,也没有十足的胜算,更何况赵氏军队已经精疲力竭,几为强弩之末了。看来不能力拼,只能智取。怎么智取呢?“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”知瑶不是引汾河水灌入晋阳吗?倘若把汾河决堤口改个方向,灌入知瑶的兵营又如何呢?

此计大妙!

赵无恤、韩虎、魏驹三人互通消息,在韩、魏帮助下,赵无恤派出一支精干的部队,悄悄地溜出城去,出其不意地袭击并全歼看守汾河堤坝的知氏军队。全托知瑶的福,想出了这么个水淹三军的计策,赵无恤依葫芦画瓢,引河水灌向知氏的兵营。与此同时,早有准备的韩虎、魏驹已把自己的军队移驻到了河水淹不到的高地上。

汹涌澎湃的洪流一下子冲垮了知氏大营,知瑶惊慌失措,狼狈而逃,而他的强大军队在大自然的威力下土崩瓦解。比洪水更可怕的是韩虎与魏驹的反水,他们俩的军队从高处直冲下来。与此同时,晋阳城打开了大门,被围困达两年之久的守军如同呼吸到新鲜空气似的,使出吃奶的劲挥舞兵戈,迎接曙光的到来……

这时正是暮春三月,也是知瑶人生的最后一个春天了。

这是战争史上的一次奇迹。

晋阳城在即将陷落的那一刻,竟然神奇般的反败为胜,而且仅仅一次反击,就将知瑶的军队一网打尽。统治晋国达二十年之久的知瑶,没能料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结局,在他身首分离的那一刻,可曾想明白,是什么原因使他的必胜之局结出惨败之果呢?

很显然,他没有时间去想了。当他被生擒押到赵无恤跟前时,他最后看到的是对手不怀好意的狞笑,他至死可能也想不明白,“丑而无勇”的赵无恤怎么可能成为胜利者,天理不容啊!可历史证明笑到最后者才是胜利者,这么多年来,赵无恤默默无言地忍受知瑶的侮辱,现在,他把以百倍的侮辱还给对方。

他把知瑶的脑袋砍下来,可是还不解恨,还要羞辱他的尸首。

知瑶的人头被涂上一层漆,仰面朝天置于溺器之上。

这就是知瑶可悲的下场。

可是谁知道,倘若他赢了胜利,会不会用更残酷的手段来羞辱自己的对手呢?

四瓜分晋国

进入战国时代后的第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争结束了。

这场战争尽管只是晋国的内战,可是却很有代表性,预示着一个更加残酷的时代来临了。人道的原则在战场上被唾弃了,知瑶别出心裁发明以水灌城的战法,完全不顾及百姓的生死,而在春秋时代,这种灭绝性的战术是很少见的。同样,赵无恤对知瑶报复与羞辱的做法,也是前世所罕见的。

春秋贵族主义强调礼法,尊重对手的人格是文明的表现,比如晋国与楚国交锋时,两军高级将领在血战的同时,还可以在战场上互相敬酒,以示对对方的尊重。如今贵族的气质已荡然无存矣,人道与宽容不再成为时代的主流思想,杀戮即将成为一个新时代的代名词。

这是一个人决定一个家族命运的时代。

知瑶身败名裂,曾经不可一世的知氏家族树倒猢狲散,多数族人被赵、韩、魏三家所屠杀,只有曾多次劝谏知瑶的知果得以独存,而知瑶的儿子知开则在公元前年率其邑人流亡到了秦国。又过了四年(前年),晋国大夫知宽率其邑人投奔秦国,估计知宽是知果的儿子,在父亲死后,还是害怕遭到三家的迫害,遂举家出逃。

至是,知氏家族在晋国全军覆没。

知瑶死了,知氏也完蛋了。

可是这么大的一个事件,总还会有余波荡漾。

知瑶的门客豫让为主公复仇,三番两次刺杀赵无恤,成为战国初期的一段传奇故事。

豫让出身于侠义之家,爷爷毕阳是有名的侠士,他从小也受到任侠精神的熏陶,以严格的武士精神来要求自己。长大成人后,仗着一身本领,他先后成为晋国六卿中的范氏、中行氏的门客,但是没有受到重用。这使得他深感挫折,先后离开范氏、中行氏,转而投奔到知氏门下。

知瑶这个人虽然十分狂妄自大,但由于崇尚、迷信武力,故而也十分欣赏勇武之士。豫让得到器重,感恩戴德,视知瑶为知己与恩人,而那个时代的观念,士为知己者死,这是天经地义的。然而在晋阳一役中,知瑶大意失江山,不仅身首异处,脑袋还被当作便器,任由赵无恤凌辱。这件事传到豫让耳中时,他十分痛心,立志要为主公报仇雪恨。

赵无恤等人灭了知氏,瓜分其财产,豫让逃入山中,他暗暗发誓道:“常言说,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。知伯是最了解我、最器重我的人,我得为他复仇,杀了赵无恤,这样我就于心无愧了。”知瑶一生人缘那么差,无论是三卿或族人,都被他得罪遍了,不料竟冒出豫让这么一个人物,对他如此忠心耿耿。可是要以一个流浪汉的身份,刺杀权重位高的赵无恤,谈何容易!不要说刺杀,就是想接近他,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。

可是一个人若把所有的心力都集到一点上,就可以排除万难。

豫让更名换姓,伪装成为一个刑余之人,穿着破旧的衣服,混入赵无恤府中充当杂役,他的工作是粉刷厕所的墙。粉刷墙所使用的工具称为泥板子或瓦刀,这种工具本来只是为了把墙抹平,所以并不锋利,可是豫让却别有用心地磨得十分锋利,这玩意儿到他手中,成为一件刺杀用的武器。豫让假装在工作,在厕所等待着,人有三急,赵无恤总得上厕所吧。

果然,赵无恤来了。

豫让毕竟不是职业杀手,临场时可能也有几分紧张,神色不太自然,这被精明的赵无恤看出了破绽。赵无恤下意识地觉得此人有问题,便派人上前把豫让捉拿审问,结果发现了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瓦刀,显然,那把瓦刀是问题的。赵无恤质问道:“你把瓦刀磨得如此锋利,究竟有何意图?”豫让心知计划失败了,他面不改色地答道:“我要为知伯报仇。”

听到这里,站在一旁的卫士拔出刀剑,欲结果豫让的性命。赵无恤阻止道:“算了,他算是一条好汉了。知瑶已经死了,他的家臣想为他报仇,这是贤人义士。还是放他走吧,以后我小心点就是了。”赵无恤显然不认为豫让有机会杀死自己,放他一条活路,也是给自己的家臣树一个榜样,对待主公就得像豫让这样忠心不贰。

第一次刺杀赵无恤没有得手,而且还因为敌人的恩赐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,接下来怎么办呢?放弃报仇的念头还是坚持冒险的信念呢?

豫让就是死筋一条,在他心里除了复仇之外,别无他念。可是现在赵无恤都认得他了,要再次接近仇人显然不可能,除非去整容。

整容?那可是两千五百年前啊,有这技术吗?

整容不行,但可以毁容。

于是豫让把自己的眉毛、胡子都拔光了,身上涂上漆,装成生了浓疮似的,脸蛋用刀子自割几刀毁容,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像一个人,而像是怪物了。于是他便沿街乞讨,一点也不引人注意。

他甚至跑到自己家中乞讨。门开了,出来的是人是他多年的结发妻子,可是妻子看着这个披头散发、目面可憎的人,一点也没认出来是自己的丈夫。当她听到他的声音时,有几分惊异,自言自语地说:“这个人长得不像我丈夫,可是声音怎么这么像呢?”豫让赶紧背过脸去,一瘸一拐地渐行渐去了。

看来他的伪装还不够彻底,声音还是原来的调,要怎么改变呢?吞炭!在豫让看来,一名武士就是为要为信念而生,除此之外,一切都可以抛弃,包括家庭、亲人、朋友,当然还有自己。对武士来说,必须要忍受身体的苦楚,肉体所承受的苦难越多,他的精神越加纯正,信念越加坚定不移。

声带被烧坏了,声音变得沙哑不清。豫让在第二次行动前,去见一位自己最好的朋友。朋友起初也没认出他来,在仔细端详后,尽管容貌发生很大变化,但人的身材、气质却没法变的,他惊呼道:“你不是豫让吗?”

豫让以沙哑的声音答道:“我就是。”

朋友事先已经听过豫让刺杀赵无恤的事,今日见他毁容吞炭,面目全非,不由得流下眼泪道:“你何必走这条艰难的复仇之路啊?我说你是有志向,但没智谋啊。你想想,凭你的才能,倘若投靠赵无恤,必定可以得到重用的。耐心地等到他完全宠信你的那天,你要复仇不是易如反掌吗?何苦要如此摧残自己的身体,丑化自己的形象,用这种手段去复仇,不是太难了吗?”

这一番话,令豫让有几分失落,他本以为朋友可以明了自己的心迹,安慰他孤独的心。可是孤独者注定是要孤独的,因为要求得到别人的理解,实在太难了。豫让的眼神里闪烁着光芒,他的内心自有一片光明,这是一种信念,值得他用生命去践履。他以坚定的、从容不迫的语气对好友说:“我这样做的原因,就是要向天下人表明君臣之义。要是我投靠赵氏,就是认赵氏为主人,然后再杀自己的主人,这岂不是大乱君臣之义吗?我选择一条艰难的道路,就是要让天下所有对主人心怀二心的臣子感到惭愧。”

他要为武士的道德树立一块标榜,刻上“忠义”二字。

从此他浪迹在街头,没有人认出他来,“豫让”这个人似乎从人间蒸发了,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。可是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,总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赵氏的一举一动,耐心地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。

机会终于来了。

他打探到赵无恤要出外办事,马车将通过一座石桥,桥面狭窄,这可是动手的最好时机。豫让怀里藏着一把短剑,事先埋伏在桥面之下。他衣衫褴褛、灰头土脸、披头散发,这么一个乞丐当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。可是说来也巧,那一天,赵无恤的车队行经石桥时,马车上的马匹忽然受惊直跳,似乎预感到某种危险。小心谨慎的赵无恤立即下令戒严搜索,果然在桥下发现了怀揣着一把利刃的流浪汉。

有着异常敏锐第六感的赵无恤马上想到一个人:豫让。在盘问之后,果然证实他的猜测,藏在桥下的刺客正是前番放走的豫让。赵无恤生气了,他让人把豫让押到跟前,指着他的鼻子,责备说:“你做得太过分了。以前你当过范氏与中行氏的门客,后来这两个家族也让知瑶给灭掉了(指公元前年,知瑶会同赵、韩、魏三氏灭尽两大家族,瓜分其地),你非但没有没有替他们复仇,反倒委身当了知瑶的臣子。如今知瑶已死,你却偏偏要这样卖命地为他报仇,这究竟是为什么呢?”

豫让面对周围数十条闪亮的兵戈,挺起胸膛说道:“范氏与中行氏都把我当作普通门客罢了,我也就只能像普通人那样来对待他们。知伯以国士对我,我也就要像国士那样来报答他。”

这句话,掷地有声。

赵无恤听了都被感动了,至少是那一刻,心灵被触动了。他感慨了一声:“唉!豫让先生,你拼了老命要为知瑶报仇,如今谁都知道了,成就了你的声名。可是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,也算仁至义尽,不能再放你走了。你自己说,要怎么办吧。”

豫让向赵无恤拜了一拜,从容地说道:“您曾经放过我一次,天下人无不称颂您的美德;今天我行刺您,理应伏法受诛。只是忠臣为名节牺牲,这是义之所在。我无法为知伯报仇,只希望能借用您的衣服戳几刀,象征性地表达我报仇的心愿。如果能得您的准许,我死而无憾了。”

沙哑喉咙里说出的话很轻,却有打动人心的巨大力量。眼前的这个人,就为了“士为知己者死”的信念,宁可抛妻弃子,自毁肢体,吞炭变声,忍人之所不能忍,行人之所不敢行,义重于生,以至是乎!他的敌人都默然无语,在豫让面前,谁也不敢自称是勇者。

赵无恤会不会答应豫让的要求呢?他并不是那种仁慈的人,否则也不会拿知瑶的人头来当便器。他完全可以置豫让的请求于不顾,将他乱刀砍死,可是话说回来,给一个将死之人一点点仁慈,又会损失什么呢?人要大气,不要小气,他解下外衣,交给豫让。

豫让站起身来,拔出刀子,跳起身往衣服上狠狠地戳下去。一下,两下,三下,总计戳了三刀,然后跪在地上,仰天大笑道:“我可以报答知伯了。”说罢把刀子往心窝里一捅,伏刃而死。

没想到无恶不作的知瑶竟然也有这么一位志士甘心为其蹈死,如果站在今天的立场看,豫让之死没有什么社会意义,只是一个暴君的陪葬品罢了。但是站在武士的立场,则另当别论。日本有一本著名的武士道著作称为《叶隐》,便是推崇豫让这样的复仇精神,复仇就是复仇,没有什么大道理,甚至不考虑胜负成败,因为行动本身就是意义。梁启超在《中国之武士道》一书中,这样评价豫让:“坚忍若豫让者,何事不可成哉!然竟不成,岂力固不足以胜命耶?……就使不达也,而其义声至今日,犹令读者震荡心目,其所以感化社会者亦深矣。”

据说,豫让死了之后,赵国的志士们无不为之落泪。

知氏的覆灭意味着三家的崛起。

赵、韩、魏三家瓜分了知氏庞大的土地与财富,其中捞得最多的是赵无恤,他比韩、魏两氏多分到十余座城邑。这也难怪,在颠覆知氏的战争中,赵氏出力最多,牺牲也最大。至此,晋国的政治局面再度发生重大变化,从“四卿制”变为“三卿制”,而这三卿拥有全国绝大多数的土地。

三卿之中,以赵氏势力最为雄厚。晋阳之战后,赵无恤对有功的家臣、将士大加赏赐,很多人获得了领地。张孟谈是晋阳得以保存的最大功臣,他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最多的赏赐,可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,他竟然要交出自己的权力与领土,解甲归田。

他对赵无恤说:“春秋五霸之所以能称霸天下,是因为这些君主能节制众臣,不让群臣有权势来控制君主。如今我功成名就,身居显位,位高权重,请允许我捐弃功名,抛弃权势,远离尘嚣。”

赵无恤听后很吃惊,知瑶灭后,正是他大展拳脚之时,正当用人之际,麾下第一谋士张孟谈竟要隐退,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,故而强行挽留。

但张孟谈去意坚决,他说道:“我所说的话,是持国之道。我考察古今历史,臣子与君主平分权力而国家能平安无事者,是从来没有过的。”

他从历史经验中得到的教训是,国家要长治久安,君主就必须要操纵权柄,避免权力旁落。我们可以说,张孟谈鼓吹的是君主独裁论。春秋时代,中原诸国均出现大夫擅权,权力凌驾于君主之上的情形。晋有六卿,郑有七穆,鲁有三桓,齐有田氏,这些国家政权都掌握在卿大夫之手,这也成为国家动荡、内乱的根源。如今赵氏立国的趋势已是不可逆转,张孟谈希望这个新兴的国家能避免剧烈的动荡,他认为只有君主独裁才能避免内乱,才能使国家由强有力的领袖来领导,免遭别国的鲸吞蚕食。

他明确地告诉赵无恤,要掌控独裁的权力,不然最后只能沦为像晋国君主那样的傀儡。而作为赵氏集团的第一重臣,他甘愿交出自己的一切权力,解甲归田,以让赵无恤巩固独裁的地位。

君主独裁的时代已经到来,这也是战国区别于春秋的特点之一。

与以往“六卿制”或“四卿制”不同,“三卿制”中的赵、韩、魏实际上相互独立,各家管各家的事,互不插手或干涉,事实上已经是三个互不归属的政权。至于晋国的公室政府,实际上是名存实亡了,晋国君主完全沦为三卿控制下的傀儡。

三个崭新的诸侯国即将破茧而出。这是一次大蜕变!在旧的政治体系里,特别是中原诸侯国,君臣权力倒悬,君主遭到贵族的压制而不断被边缘化。当这些贵族的权力发展到一定阶段时,原先的臣子摇身一变而为君王,原先的君主却只能夹着尾巴俯首称臣。

“三家分晋”的局面已经成形。

齐国首相田盘是最早意识到这点的人,在三卿灭知瑶的这一年,他马上派出使节,与三晋通使,事实上承认赵、韩、魏为独立的诸侯国。田盘这样做,别有深意,作为齐国权势最大的卿大夫,田氏家族与晋国的赵、韩、魏三个家族一样,都是凌驾于君主之上,而且都野心勃勃地欲取而代之。关于田氏篡齐的事,后文详述,此处暂且不表。

在对外关系上,赵、韩、魏三家仍然延续了知瑶时代的扩张政策,主动出击,抢占地盘。赵无恤派新稚穆子率军队讨伐狄人,夺取左人、中人两座城邑;韩、魏二家也不甘示弱,在公元前年联手消灭了盘踞在伊河、洛河以北的戎人部落。至此,曾经在春秋时代严重威胁华夏文明的戎人势力被完全清扫出中原。

显然,三家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,他们不仅对外攻城略地,对内也不断蚕食晋国公室的地盘,软弱无力的晋敬公根本无力阻止城邑一个接一个地落入三家之手。到公元前年,新上台的晋幽公尴尬地发现自己剩下绛与曲沃两个城邑,其余地盘完全都归属三家。这位可怜的君主放下了尊严,扔掉了颜面,选择了一种现实主义的做法,他不仅没有任何权力号令三家,反而朝于三家之君,沦为赵、韩、魏的保护对象,被当作活化石供奉起来。

三家分晋解决了晋国长期以来存在的内斗问题,赵、韩、魏三家各自埋头向外扩张,相互之间倒也相安无事。在三家中,赵氏势力最强。

有了晋阳之战的教训,赵无恤深知民心的重要性,所以他比较注意自己的声名,尽管骨子里也是“厚黑”一类的人物,但表面上能做秀。比如对待刺客豫让,第一回放他走了,第二回拿自己的衣服让他戳两下,满足了刺客的欲望,也为自己赢得了“宽容”与“仁义”的美誉。

但是,赵无恤在选择接班人上,却没有父亲的远见卓识。

当年赵鞅立储原则是立贤不立长,故而幼子赵无恤成为接班人,而长子赵伯鲁却大权旁落。赵无恤晚年时,觉得愧对哥哥,便动了念头,想把赵伯鲁的儿子赵周选立为接班人。可是不幸的是,赵周命短,比赵无恤还早死,怎么办呢?赵无恤最后决定立赵周的儿子赵浣。这个选择并不太明智,因为赵浣此时还年幼,根本没有能力来领导赵氏集团。

公元前年,赵无恤去世。根据他生前的遗嘱,赵浣被推立为继承人,即后来历史上的赵献侯。这时的赵浣还只是个小孩子,赵氏集团的大权旁落到了赵无恤的弟弟赵嘉手中。赵嘉显然对哥哥的遗嘱很不满意,一个毛头小孩,怎么能带领赵氏集团领袖中原呢?于是他秘密地纠集同党,发动兵变,把赵浣赶下台,自己爬上领袖的宝座。

尽管兵变十分成功,但赵嘉却无福享受,还不到一年的时间,他便一病呜呼。这下子问题来了,谁将继承大统呢?赵氏集团内部分裂为两个派别,一派支持赵嘉的儿子,另一派则支持赵浣。支持赵浣的一方强调说,这是赵无恤生前的遗愿,赵嘉及其儿子都是非法的政权,必须要给予清除。他们在军队的支持下,发动武装政变,杀死赵嘉的儿子,重新扶立赵浣上台。

在一年之内,赵氏集团内部爆发两次兵变,这大大削弱了赵的实力,而且被扶上台的赵浣才能平平,并无出彩之处,故而赵氏在三晋中的领袖地位逐渐被魏氏所取代。

在晋国政局巨变的同时,一直默默无闻、几乎销声匿迹的楚国忽然活跃起来,这条南方巨鳄在经历长时间的冬眠后,又张开血盆大口,接连吞并蔡国、杞国、莒国等,又一次让世人为之震惊。

这个春秋时代曾经最强大的南天一霸,怎么会突然在战国时代到来时消失在国际舞台之上,它有着什么样曲折的故事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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