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驼山山脚下有一处百户人家的小山村，这里的女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，是生孩子。
周慧刚刚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，虚弱地躺在床上。
半睡半醒之间，她听见产婆叹气，“哎，又是个不带把的。”
由于极度的疲惫，周慧又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当她再次醒来时，第一时想到的就是给孩子喂奶，却发现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了。
她大声呼喊着自家男人，“二黑子，二黑子……”
过了许久，一个皮肤个子瘦小，皮肤黝黑的男人走了进来，“咋地了？”
“娃儿呢？”周慧着急的询问着，额头上还冒着密密麻麻的汗珠。
二黑子将头别开了去，长长的叹了口气，“又是个女娃娃。”
周慧这才想起来，临产之前，婆婆王秀曾说过：“如果这一次还是女娃，一生下来就赶紧把她卖掉吧，养一群丫头片子有啥用。”
周慧的孩子就这样被卖掉了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过一眼。
她没有反抗，没有争吵，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，只能看着床头给孩子织的新毛衣，默默躺在床上抹眼泪。
“黑子，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，太痛了，太痛了。”她用力地捶打着胸口，肩膀不停抽动着。
二黑子没有言语，点了点头，然后自顾自的走出门去，继续鼓捣地坝上的苞谷。
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她都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样子。
一向老实，勤恳的二黑子，低沉了许多，干完农活，就三五个同村的喝酒打牌，每天都会很晚才会回来。
每周慧看的出来，他是太想要一个男娃娃了。
婆婆王秀则一直甩脸子，因为在这个村里，谁家没儿子，一定会别人戳脊梁骨，而她偏生又是最好面子的人。
她丝毫不顾念周慧刚刚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月，家里的重活脏活，一样的要周慧做。
02
这天周慧提着一大桶猪食去喂猪，结果脑袋一晕，全洒在了地上。
王秀气的不得了，“生不出个儿子也就算了，做点小事都做不好，要你来有啥用。”她一伸手重重地在周慧背上拍了一巴掌。
周慧的两个女儿，英子和娟子刚好撞见这一幕，她连忙丢下书包，就往母亲跑去，“不许你打我妈！”
王秀把手里的簸箕一丢，双手叉腰，“就打了，怎么地了？还敢跟我鬼吼鬼叫的，小赔钱货，看我不收拾你们！”
说着她便朝两个小姑娘扑了过去，周慧见状立即将两个女儿护在了身后。
王秀冲她大声吼道：“看你生的好女儿，翅膀都还没长得硬，就学会顶嘴了，一堆赔钱玩意儿……说完，她用力地踢了一下脚下的簸箕，恶狠狠的瞪了周慧。
“不管怎么样，我们家一定要有个儿子，你要是不肯生，就算黑子和外面的女人生，也得有一个，你自个看着办！”
周慧身子一缩，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瞬间决堤。
03
等王秀走了之后，周慧立即检查着两个女儿，“刚刚有没有被打到啊？疼不疼啊？”
小娟伸出黑乎乎的小手为周慧擦眼泪，“妈妈，你疼不疼啊？”她抽泣着，说不出一句话。
周慧立即将两个闺女抱在怀里，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，“妈的乖女儿，乖女儿，都是妈命不好，没本事保护你们啊……”
母女三人哭作一团，周慧望着黑沉沉的天空，好像看到了以后风雨不停的日子。
过了许久，周慧安抚好两个孩子去睡觉，自己也躺上了床。
她翻来覆去毫无睡意，直到大门被砰的一下撞开了。
周慧正要起身，一个浑身酒气的身体就倒在了她的身上。
“周慧，再给我生个孩子吧，生个带把的……”
周慧用手死死的抵住二黑子，二黑子急切的撕扯着她的衣服，呼吸也变得急促，“不管怎么样，都还是得要有个儿子，得要有个儿子……”
周慧一听这话，手上的力道顿时松了不少，她想着如果自己真的生个儿子，就会好很多吧！
不管怎么样，她都不愿让别的女人和二黑子做生孩子这事，可要真的还是个女娃娃可怎么办？。
男人的力气很大，周慧根本无法抵挡，也来不及多想，索性到后来也没了挣扎，任凭二黑子施为。
二黑子猛烈地扭动着身子，最后在一声低吼中，结束了战斗，浑身无力的瘫在了周慧身边。
接连几天晚上，二黑子都十分积极，而婆婆也会在每天早上端来一碗黝黑的药汤过来。
“这个可是在庙里新来的大师那里求的送子汤，据说灵验的很，你快试试。”
周慧接过来，一股刺鼻的味道迎面扑来，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。
王秀不乐意了，“快喝啊，要连渣一起喝下去才有效。”
周慧先喝了一小口，那带着酸涩味的汤汤水水，真让人恶心，可为了肚子争气点，周慧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下去。
两个月后的一天，周慧只觉得浑身无力，嗜睡，并且直犯恶心，已经生过好几个孩子的她自然明白自己怎么了。
她重新拿起以前织的小衣服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周慧体质偏瘦，一直到五个月的时候才慢慢显怀，她走到村子里，大家都说她肚子形状尖尖的，一定是个小子，如果是个女儿，肚子一定会是圆圆的。
这些话，二黑子听在耳里，喜在心头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很多，连向来刻薄的王秀，对周慧说话，也柔和了些，粗活重活都尽量不让周慧做。
04
一家人都很高兴，但相伴而来的是一家人的生活越来越拮据。
当英子的优异的中考成绩单出来过后，更是愁坏了一家人。
在他们看来，男娃和女娃是不一样的，女娃以后始终是别人家的，不用考虑太多，但男娃可不一样，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。
所以当英子说，想要继续去读书的时候，遭到了一家人的反对。
王秀先开了口，“你个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做啥子，以后还不是要嫁给别个的，而且那些读书多的人，好多一个月工资还抵不上一个初中毕业生。”
英子死死的咬着嘴唇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，但是她心里有一股执念，要读书，虽然她不能保证读完书就能赚大钱，但她就是不想放弃。
她含着泪，咬牙切齿的说：“我要去。”
此话一出，二黑子立马吼了她一句，“钱都给你读书去了，你还没出生的弟弟怎么办？”
王秀附和道：“就是，你不能这么自私，只为自己着想！”
“我要读书，我要读书……”隐忍许久的英子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。
她连忙抓着大肚子的周慧，满脸希冀的看着母亲，好像一个溺水的人，抓住了一块浮木。
“妈，你帮我说说话啊！妈……”
周慧看着女儿伤心的模样，心里也很无奈。
她不是不想帮自己的女儿，只是生活已经将软弱刻进了她的骨子里，妥协成了她的习惯。
“英子，你奶奶和爸爸说的没错，你是姐姐，是应该为弟弟妹妹多想想，你看村里那么多年轻人，没读高中大学，不都过的还不错嘛。”
周慧柔和的话语，像一把把钢刀扎进了英子的心。
“不……我不……”
英子不敢相信，这话竟然是从自己母亲口里说出来的。
她蹭的一下从板凳上跳起来：“你们自己要生那么多？现在养不起，难道是我的错么？明明很困难了，还要生？活该你们穷一辈子……”
“啪！”一声刺耳的耳光声，让屋子里霎时静默下来，一旁的娟子被这大动静吓得哇一下哭了出来。
英子捂着红肿的脸颊，看着因为愤怒而面容扭曲的父亲。
王秀连忙大喝：“打得好，你这白眼狼，读那么多书，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，听听你说的是些啥子混帐话！再说这些话，就滚出去！”
英子脾气也倔，恶狠狠的看着自己的父亲，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，她不过是想要继续读书而已，而且高中的大门近在咫尺，她却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跨进去。
二黑子指着英子的鼻子，“你再这么瞪我一下试试？”说话间，他又抄起了手边上的板凳，朝英子走去。
05
周慧连忙拦在了英子面前，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这么倔强，在她看来，每个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，是这山里人的命，就不要去奢求城里人的日子。
而从小到大，她的爹妈就是这么教她的！
为什么非要跟命过不去，给自己找苦头吃，老老实实，本本分分的过日子，不比什么都好么？不管什么原因，英子始终是她的女儿。
英子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，周慧让二黑子放下了手里的板凳。
本来以为英子只是小孩子心性，闹腾几天，就可以想通了，但是没想到，英子离家出走了。
周慧拿着刚刚买的新衣服呆呆的站在门口，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和满墙满地写着的“我要读书”几个字。
周慧找遍了村里每个角落，都不见英子的踪影，她大着肚子，声嘶力竭的叫喊着女儿的名字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这感觉比当初那个小娃娃从自己身边抱走，还要强烈，好好的一个大姑娘，说不见就不见了。
“英子……英子……你回来吧……回来吧……”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，脑袋越发晕沉，视线也开始模糊，渐渐的，眼前一黑，没了意识。
让她没有想到的是，醒来后，等待她的竟是……
06
再次醒来的时候，周慧已经躺在了一家卫生所里，她揉了揉眼睛，可以看得清窗户上的字眼：牛爱民诊所，这是离村子最近的一家诊所。
她正要起身，依稀听得到几个熟悉的声音。
“牛医生，真是太麻烦你了，我们本来早就打算来检查一下我媳妇肚子的孩子的，就是屋里事情太多了，还没来的及。”
王秀从身上拿出一个红色的荷包，从里面掏出几张红票子，“这是一点点心意，还麻烦牛医生给看看，英子那丫头真是气死人了，周慧肚子里的娃儿没事吧？”
牛医生满脸笑意的接过了王秀手中的东西，“娃娃没事。”
一听这话，王秀顿时放心不少，“还有个事情……你看周慧的月份也到了，应该可以看的出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吧？”
牛医生斜睨了二黑子一眼，“是看的出来了，医院都是不给看的啊。”
二黑子立马明白了意思，连忙从口袋里又摸出几百块钱，递了过去。
牛医生这才开了口，“行吧，我就给看看，不过要过几天才能出结果。”
王秀连连笑着点头，然后叫上儿子，带着周慧回家了。
回家后的周慧整日以泪洗面，“英子，你到底去哪了呢？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会不会遇上啥危险吧！”
二黑子端了碗鸡汤走到她身边，“那么大的人了，不会有啥危险的，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，早就开始去工地上做工了。”
话虽然是这么说，周慧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。
她一抬头看见门口有个畏畏缩缩的小身影，立马朝她招了招手，“娟子，你干啥呢？过来啊。”
娟子低着头不肯动，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到地上，周慧又说道：“娟子这是怎了？”
“妈……我是不是以后都看不到姐姐了？”娟子朝周慧走去，小小的肩膀剧烈抽动着，“姐姐走的时候，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！”
周慧眼里噙满了泪水，“姐姐跟你说，她去哪了么？”
娟子摇晃着脑袋，“她只说了，要去大城市，她还说，她受够了这个家。”
周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，她何尝不是受够了这个家，但是啊，日子不是还得过么？一天一天的熬吧。
“妈，我……我还想去上学，能不能不要让我也辍学。求求你了，求求你了。”
周慧把娟子一把揽入怀中，有了英子的前车之鉴，她再也不敢轻易说些什么了，只能默默的说了句，“妈会尽力的。”
07
第二天，周慧一大早就起来，给全家人做早饭，娟子在一边帮忙，吃过早饭后，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，二黑子也扛着锄头去了地里。
饭桌子上只剩下周慧和王秀。
周慧往王秀碗里多加了一点面条和猪油，“妈，娟子这学还是让她继续上吧?”
“最多上到小学毕业。”王秀的语气很生硬，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。
“这……”
周慧还想说点啥，又被王秀抢了话茬过去，“你现在不要想这些小事，最主要的是要把肚子里这个养好。对了，今天那结果应该是快出来了，等下一起去看看呗。”
凭她多年的经验来看，周慧肚里的孩子，应该是个男娃娃，不过，她还是要确认一下，才觉得放心。
几个小时后，他们来到了小诊所。
穿着发黄白大褂的牛医生，拿着一个检查单左看看，右看看，“这是个女娃娃呢！”
“这……”
王秀脸色顿时变得很是难看，“不会吧，大家都说我媳妇儿的肚子像是怀了男娃的样子啊！”她的语气有些激动。
牛医生将手上的钱收到口袋里，“长得像，又不是真的是！我这里专业检测出来，就是个女娃娃呢。”
周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，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，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，英子还没找到，难道肚子里的这个也保不住了么？
回家的路上，王秀骂了英子一路，因为她觉得，就是因为英子搞这么一出，才惊动了神灵，上神一怒才把周慧肚子里的孩子收了回去。
“那丫头要死在外面才好，怎么会生出这么个鬼东西……”
“这是造了啥子孽，硬是要我们家断后哦！”
回到家后的周慧，直接躺在床上，两眼无神，而二黑子和王秀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变化。
之前，她躺在床上，婆婆王秀一般都不会说什么，吃喝都要端过来。
今天，王秀一过来就开始鬼吼鬼叫，“你女儿干出来的好事，你现在还心情睡觉，地里那么多事，要累死我和黑子是不是？”她一边说着，一边递了碗汤药过来，“喝了！”
“妈，这是？”
“要你喝就喝，废话那么多！”王秀的语气极其不耐烦，全然没了之前那般柔和。
周慧虽然满腹疑惑，但还是端起来全部喝干净了，起初没什么感觉，直到后半夜，周慧的腹部传来阵阵绞痛，下身也淌了许多血。
“孩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08
二黑子和王秀连夜送周慧去了牛爱民的诊所，结果那个医生一看周慧的状况，慌了神，“哎呀，送来这里做什么，赶紧送县城啊！”
“牛医生，求求你救救我媳妇儿吧，这大半夜的，要我去哪里找车去县城啊！”
“嘿，你找不到车，也不能死在我这里啊，赶紧走，赶紧走。”他一边说着，一边将二黑子往外赶。
他火急火燎地抱着周慧走了许久，才到了通往县城的路上，结果遇上，刚好要去县城路过这地方的破旧卡车，好在那卡车司机人还不错，顺道送了他们去。
在他的帮助下，医院。
二黑子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，过了许久，一个穿白大褂，戴黑边框眼镜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，“周慧的家属在么？”
二黑子连忙上去，“在的，在的，我就是。”
“病人因服用药物流产，失血过多，胎儿在腹中死亡，同时伴有子宫破裂，现在需要切除子宫，才能保住生命，家属要签字同意。”
二黑子一阵发懵，“切除子宫？以后还能怀上孩子么？”
“子宫都没了，不可能再怀，但是现在不切，病人将面临生命危险。”
二黑子颤抖的签下了名字，“大夫，我能问问，我媳妇儿肚子里那个孩子是男娃还是女娃么？”
医生推了推眼睛，面无表情的回答：“男孩儿，不过，就算不流产，也建议不要生下来。”
“为……为啥啊？”
“因为，这孩子严重的畸形，初步判断应该是怀孕前期服用某种药物导致的。”
二黑子一听这话顿时两腿发软，连站立都无法站立，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，“送子汤……送子啊……”
而站在一边的王秀，则顿时脸色煞白，“什么？我……我……”
她一口气没缓过来，直接晕厥了过去，医生以最快的速度抢救都没能救过来……
09
周慧没死，但是自那以后，便整日疯疯癫癫的。
她整日呆呆的坐在屋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痴痴傻傻的笑，有时候还会把枕头塞进衣服里，对大家说，“我肚里有个带把儿的。”
村民们都笑着打趣，“那你生出来给我们看看。”二黑子坐在门槛上，抽着水烟，一言不发。
周慧痴痴的笑，一把把枕头在衣服里扯出来：“生……生……生出来了“
”……英子……快来看你弟弟多可爱……”她抱着一个枕头，摇来晃去。
村民们乐了，大家都说，这村里又多了个疯子。
二黑子也没有再娶，双目无神，每天早出晚归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，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。
起初村子里的人会整日拿他们家的事情作为饭后谈资，说道个不停，但是日子一长，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，说道的人也越来越少。
一晃过去了许多年，娟子和她姐一样，成绩非常优异，顺利考上了重点中学。
多年前的场景再现，二黑子低着头大口大口的抽着烟，闷着头一句话都不说
“爸，我随便吧，我认命，要是实在不能去，我也不会说啥！”娟子眼里噙满了泪水，她不是不想去读书，只是家里是个啥情况，她再清楚不过。
在这村里长大，渐渐的，她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，也渐渐觉得，或许他们是对的，每个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好的，不管怎么努力，都无法改变！
就好像自己那么认真努力的上学，最后也去不成，也会和村里那些成绩不好的人一样过日子。
正在这时，给这村送信的邮递员上门来了。
“二黑子，有你们家的信。”
“是谁寄的啊？”
“是从北京寄过来的，信封上的名字是英子。”
二黑子和娟子都愣住了，这么多年了，颤颤巍巍地接过来那封信。
英子信上说，她现在过的很好，在餐厅打了两年工，存了点钱，就去上了成人教育，学了技能，升了学历，现在每个月都有了固定的收入，而且还交了个城里的男朋友，月底会带回来。
在信的最后，英子说：娟子，一眨眼，你也长大了，中考成绩也应该出来了，你打小成绩就不错，希望我的这封信可以在你，下决定之前收到。
我想对你说，娟子，别听爸妈，和奶奶说的那些话，人的出生，可能是老天爷决定的，但是以后的生活是自己决定的，人这辈子，可以认输，但是不能认命！
（完）